卷上 第四章

他们爬回山上,这样列文好打电话给总部把他自己的车叫来,以防将军的司机想不到要回头来接他。但是提金斯回忆中的场景到此就被打断了……他坐在睡袋里,心不在焉地用铅笔戳着摊在膝头的笔记本里打了方格的那一页,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他就自己的事的报告的结尾,结尾是这么一句话:“所以,那场会面不清不楚地结束了。”看着这几个字,他想到了这样的画面:在黑黑的山坡上,空袭已经结束了,城里的亮光抛洒向他们下方的天空中。

但是就在这时,医生的勤务兵嘴里蹦出了那个名字,好像带着玩笑般的、沙哑的讽刺,“〇九摩根真他妈可怜!”

在和鼻子平齐的一页发白的纸张上,提金斯注意到一层紫红色薄膜正在起伏着,然后是黏糊糊的猩红色胶状表面。晃动着!又是劳累所导致的幻象,投射在视网膜上,提金斯对此已经很熟悉了。但是,这让他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脆弱所产生的愤慨。他对自己说,听见可怜的〇九摩根的名字,他的视网膜上就不能不出现那个家伙的血的鲜红图景吗?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慢慢变淡,飘到纸张的右上角,然后变成浅浅的、明亮的绿色。他带着严肃的讽刺看着这一切。

他自问道,他应该认为自己要为那个家伙的死负责吗?他的内心活动想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个结论吗?那就怪了。无法无天了!怪得无法无天了……但是,这个无足轻重的浑蛋列文那天晚上也对他,格罗比的提金斯,与他妻子之间的关系仔细调查,下了断言。真是怪得无法无天了!这件事令人不可思议,就像说一位军官可以为那个士兵的死负责一样……但是这个想法确实出现在了他脑海里。他怎么能为他的死负责呢?实际上——说实话——他可以。〇九摩根能不能回家这件事完全取决于他谨慎的决定。这个人的生死就掌握在他手中。而他的做法完全符合规范的程序。他写信给这个人家乡的警察,他们强烈建议他不要让这个人回家……就警察的角度而言,他们有着非同寻常的道德感!他们恳求说,这个人,不应该被送回家,因为一个职业拳击手占了他的床和他的洗衣房……很有可能,他们有着非比寻常的常识认知……他们可能不想被卷进跟红堡的红发埃文斯有关的纠纷。

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〇九摩根的眼睛,带着一种惊奇看着他,就像当他拒绝批准这家伙休假时那样,没有愤恨,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奇。那表情就仿佛一个自觉自己非常渺小的人,在上帝的宝座下十英尺左右的地方仰望着上帝,听他宣布某些令人难以捉摸的判决!……上帝决定让他回家,上帝拒绝了他……可能神并不保佑他,但是很奇怪,以上帝提金斯的名义!

提金斯想到这个人活着时候的样子——而现在他死了——巨大的黑暗笼罩在提金斯的头上。他对自己说:“我很累了”。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羞愧……这种黑暗会降临在你头上,当你想到你死去的……它会降临,在任何时候,在炫目的日光下、在灰暗的夜晚、在黯淡的黎明、在军官食堂、在队列里;当你想到见过的一个人,或者半个营的人,四肢平展,被布单盖住,鼻子上还长着小小的粉刺,或者他们缩着身子,脸朝下,半埋在地里;或者当你想到那些根本没有见过他们死相的人……突然灯灭了……这次是因为一个人,一个脏兮兮的人,甚至都不十分情愿,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很明显在想着要逃跑……但是他是你死去的……你的……你自己的。好像用一根黑色的线绳绑在你身上,成为你的一部分……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大群人窸窸窣窣、脚步迅速而有节奏,幽灵一般。一大群人,四人一组,一路往前,无法抵挡,带着人类在按规定行动时那种压倒性的意志力。小屋的墙太薄,以至于它已经被一大群人挤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