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36页)

“而且全靠你自己。”他为她感到骄傲,也有些不快。骄傲的是她挺下来了;不快的是她始终没有需要黑尔,也没有需要他。

“差不多全靠我自己。并不全靠我自己。一个白人姑娘帮了我的忙。”

“那么她也帮了她自己,上帝保佑她。”

“你可以在这儿过夜,保罗·D。”

“你发邀请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够坚决啊。”

塞丝越过他的肩膀瞥了一眼关着的门。“噢,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只是希望你别介意我的房子。进来吧。跟丹芙说说话,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保罗·D把两只鞋子拴在一起搭到肩膀上,跟着她进了门。他径直走进一片颤动的红光,立时被那红光当场罩住。

“你有伴儿?”他皱着眉头,悄声问。

“时有时无吧。”塞丝说。

“我的上帝啊。”他退出门,直退到门廊,“你这儿的邪恶是哪一种?”

“它不邪恶,只是悲伤。来吧。走过来。”

这时,他开始仔细地端详她。比刚才她一手提着鞋袜、一手提着裙子,两腿湿淋淋亮晶晶地从房后绕出来的时候端详得更仔细。黑尔的姑娘——铁的眼睛,铁的脊梁。在肯塔基他从来没见过她的头发。她的脸尽管比上次见面时多经了十八年风雨,现在却更柔和。是因为头发。一张平静得无须抚慰的脸;那张平静的脸上与她皮肤同色的虹膜,让他不时想起一副仁慈的挖空了眼睛的面具。黑尔的女人。年年怀孕,包括她坐在炉火旁告诉他她要逃走的那一年。她的三个孩子已经被她塞进别人的大车,随着一车队的黑人过了河。他们将留在辛辛那提附近黑尔的母亲那里。在那间小木屋里,尽管靠火这样近,你甚至能闻到她裙子里的热气,她的眼里还是没有映出一丝光芒。它们就像两口深井,让他不敢凝视。即使毁掉了,它们仍需要被盖上,遮住,标上记号,警告人们提防那空虚所包含的一切。所以她开口的时候他就把目光投向火,因为她的丈夫不在那里听她诉说。加纳先生死了,他的太太脖子上又长了一个甘薯那么大的包,不能讲话。她挺着大肚子,尽量靠近火堆,倾诉给他,保罗·D,“甜蜜之家”的最后一个男人。

农庄上的奴隶一共有六个,塞丝是他们中唯一的女性。加纳太太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卖掉了保罗·D的哥哥,以偿还刚一守寡就欠下的债务。然后“学校老师”来了,收拾了这副烂摊子。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再毁掉三个“甜蜜之家”的男人,抠掉塞丝眼中的闪亮的铁,只留下两口不反射火光的深井。

现在铁又回来了,可是有了那张因头发而柔和的脸,他就能够信任她,迈进她的门,跌入一片颤动的红光。

她说得对。是悲伤。走过红光的时候,一道悲伤的浪头如此彻底地浸透了他,让他想失声痛哭。桌子周围平常的光亮显得那么遥远;然而,他走过去了——没有流泪,很幸运。

“你说她死得很轻柔。轻柔得像奶油似的。”他提醒她。

“那不是贝比·萨格斯。”她说。

“那是谁呢?”

“我的女儿。跟两个男孩一起先送走的那个。”

“她没活下来?”

“没有。我现在就剩下逃跑时怀的那个了。儿子也都走了。他们俩正好是在贝比·萨格斯去世之前出走的。”

保罗·D看着那个用悲伤浸透他的地方。红光消散了,可是一种啜泣的声音还滞留在空气里。

也许这样最好,他想。一个黑人长了两条腿就该用。坐下来的时间太长了,就会有人想方设法拴住它们。不过……如果她的儿子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