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礼物(第2/5页)

但奶奶是个彻头彻尾的“本地人”,遭的罪却比我们都要多。现在她已经去世了,想到他们曾经那样待她,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我常常生出报复的念头,可多数时候,也就是一时之气罢了。

生长在小镇黑暗陡窄街道上的人们,自然也变得狭隘偏执、疑神疑鬼,发泄对象通常都是奶奶。她已经这个岁数了,看上去却年轻得让人没法接受,也许正是这一点激起了全镇居民的恨意。不仅如此,她的着装风格还紧跟伦敦潮流,对其他老奶奶身上那些从镇上仅有的百货公司买来的、不讲线条的褐色麻袋不屑一顾;发型蓬松,如今的银丝仍保留着昔日蜜黄色秀发的影子;因为她的光顾,镇上的美甲师才得以保住工作;她还有只毛绒绒的小狗,名叫“馥馥”,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奶奶养它,一来是要气一气那些养寻回犬和牧羊犬的、整天垮着脸的小菜农,二来也是要气一气那些养小猎犬和拉布拉多的、干巴巴的老处女。

奶奶的行事作风没让那些尖酸的议论消停。比方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爸爸的爸爸是谁;不止一次,我下课以后临时决定跑去她家找她,总得在门口等上好久好久好久,她才会出来开门。门倒没有锁。大家一般不锁门,我是说在这个地方的话——敲门只是出于礼貌。最后,奶奶身穿一件超短睡裙放我进屋,而我则透过厨房的窗子,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翻过花园篱笆。

而最奇怪的是,奶奶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写东西,但她写完也就了事。她用的是大本硬皮横线笔记本,看起来就像分类账簿;笔是老式的自来水笔,挤压式吸墨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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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注意到的头几样东西之一就是她的自来水笔,端端正正地搁在床头柜的本子上。当然,她知道我那个点要来。前门虚掩着,我进门的时候,小馥馥开心地叫着要跳进我怀里,不过只能跳到我膝盖那么高。楼下哪儿都找不见奶奶,我喊来喊去也没人回答,于是忧心忡忡地上了楼,有史以来头一回开始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她躺在床上,穿着其中一条时髦的睡裙,头上好好地戴着睡帽,而且刚刚做过指甲。看起来她好像沉浸在最甜美的梦境里,但其实她已经断气了。

她已经不在了,我花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我想那时候,自己应该手足无措,幻想奶奶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藏起来了而已,很快就会跳出来,告诉我这不过是个滑稽的玩笑;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世界停滞不前,而现实继续前行,一切如常。

床对面的那面墙打成了一个大书柜,下至地板,上及天花板,左右均到墙边。里面的本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上百本硬皮横线笔记本,我多少次见过奶奶往里面写东西。我拾起那个放在床头柜上的本子。封面上,奶奶工整地写上了我的名字。我试着读了一点儿,但是那些文字变得模糊起来,而我的泪水也洇开了墨水。我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妈妈……妈妈,奶奶她——”我说不出话来。

办完葬礼,我们听了奶奶的遗嘱。她把一切都留给了我,于是我搬进了她的房子,同时领养了馥馥。安顿好一切,我才做好心理准备,开始读奶奶笔下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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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事情,我还不能完全理解;我多么希望奶奶在世时能向我一一解释。但毫无疑问,她把一切都留给我自己去弄明白,自有她的道理。

那些已经写完的本子好像都烧掉了。她有一架老式的炉膛,我发现她的那天,里面还有刚刚燃尽的灰烬,想必她是先送几个本子化成轻烟,然后自己也化作一缕香魂,翩然而去。当然了,有我名字的那本是没有写完的。其实,我很乐意告诉大家,它只写了四分之一。书柜上别的本子也是没写完的,但有几本快写完了,虽然我不愿提起,包括关于我亲爱的爸爸的那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