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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每次到这里来,都会看见父亲漫不经心地伏在简那度的玻璃陈列柜上,或者靠在那扇摇摇晃晃的小格子门上高谈阔论,大谈政治、战争、死亡、饥荒等话题,大骂当政的民主党,把鬼天气、税赋、赈灾不力等现象都怪罪到民主党的身上;而对西奥多·罗斯福的所作所为、言论、政策却大加赞赏。简那度操着沙哑的外地口音不慌不忙地和他理论。不过在具体数字方面他一点都不含糊。在数字方面一旦出现分歧,他就会求助于那部三年前出版的、油渍渍的《世界年鉴》。他用脏手哗啦啦翻上一阵,然后马上得意地大叫起来:“哈,我没说错吧:1905年,民主党当政,密尔沃基市的税率是每百元缴两块两毛五。这么多年来,这可是最低的税率了。不过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提供总税收额呢?”他就这样神采飞扬地争论着,不时还用脏手掏着鼻子,宽阔的黄脸上露出皱纹,嘶哑地嘲笑甘特蛮不道理。

“你记住我的话!”甘特可不管他,好像他的话从来没有被打断过,从来没有被人反驳过似的。他继续说:“要是他们再次掌权,我们又得靠施舍过活了。银行又得倒闭,一冬挨不过大家就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有时候,他会看见父亲在工作间里弯着腰,站立在木架旁,手里拿着一把重重的木槌,用凿子顺着石头上字体的纹路精巧地雕刻着。他上班的时候从不穿工作服,他会穿上那件整齐漂亮的黑色外套。一到工作间,他就会把外衣脱掉,然后系上长围裙,把前面全部遮了起来。在尤金的眼里,他的父亲决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匠,而是一位艺术大师。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拿起工具,进行伟大的艺术创作。

“他做这种手艺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出色。”尤金心想,那个黑暗的瞬间景象浮现在脑海里,他觉得岁月蹉跎,想到这个巨大的身躯一旦埋在地下,化成灰烬,淹没在杂草荒野中的时候,他父亲所雕刻的文字却永垂千古。

他满怀同情地想到了那些杂货店主、制酒商、裁缝。觉得那些人在这世上来去匆匆,所做的东西转眼就会消失,变成了粪土或者腐败的织物。他还同情像迈克斯的父亲那样的管子工。他的心血全部埋在地底下,生了锈。还有油漆匠,像哈里的父亲就是一位,经年累月,他所干的活儿都会变得黯然、剥落,会被崭新、明亮的油漆所取代。他想到死亡和幻灭的恐惧:生命一旦埋进土里,就会分解,所有的记忆、欲望都将不复存在。他为所有那些已经死去但却没有立墓碑的人感到悲哀,因为他们没有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岩石上或者刻在峭壁上。应该找一样世界上最为不朽的东西,刻上某种标记、某种象征,以防自己被世人彻底地遗忘掉。

有时候,尤金看见父亲弯着腰低着头在店里大步来回走动着,在两侧的大理石碑间疾步快走,双手紧攥背在身后,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声音时高时低。尤金站在旁边静静地瞧着。过了一会儿,他在店堂里折腾了80多个来回后,一个箭步跃到门口,冲着屋外大声地吼叫起来,把愤怒一股脑儿全部倾泻在那些惹他心烦的运货车夫身上。

“你们这些最贱的贱民,最可恶的恶鬼,你们这些令人作呕、没有用的游民,你们害得我快没饭吃了。你们驱走了上门的生意、吓跑了快到嘴边的面包,现在鬼都不登我的门了。他妈的,我真恨死你们这帮狗东西了,你们真是可恶至极。你们这帮没有出息的东西,该死的家伙,你们会不惜从死人眼皮子底下抢钱的,你们这帮恐怖、可耻、残忍的东西,都是一帮山里来的懒猪!”

骂完之后他又转身回到了店中,余怒未息,马上又回转过身,尽量压着怒火,显出镇静的样子,到最后又开始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