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B 书写的王国(第2/2页)

“中国历史,并非是人民的数量或者其他的什么;它是人们创造出来的那个极其庞大的书写世界。这个世界如此巨大,以至吞没了创造它的人们,吞没了周围的每一个人。”

加兰博斯是一个天生的怀疑论者。他对整洁、规则、或是谋划的事物都表示怀疑,在他看来,那些合情合理的故事背后,通常都是一团混乱的事实。这种看问题的视角也许是遗传的——他有塔塔尔族的基因;或者只是因为他自己本身的故事就无法说清。除了一些简单的细节,他的家族历史不详。他不知道为何他的哈萨克族外婆会生活在中国的东北,以及她后来为何迁移。他不知道外婆如何塔塔尔族外公相遇,以及他们前往乌拉尔山的路线。

加兰博斯甚至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说明他最初进行中文研究的原因。他在共产党统治时期的匈牙利长大,此时的匈牙利规定所有青年男子必须服兵役。高中毕业以后,他就去服兵役,并且很快地发现,部队这样的地方容不下一个天生的怀疑论者。他在部队里受到了处罚:被派遣到包科尼山区,进行额外的六个月集训。那段时间里,加兰博斯主要担任炊事工作。他曾一度假装自己患了疝气,还做了手术,只是为了得到二十八天的修养时间。那时手术是在条件简陋的情况下完成的,直到今天,他时不时仍能感到肠子里一阵刺痛。

在疝气手术之后,他凭借接受更高等的教育,再度逃脱了兵役。在匈牙利,如果一个士兵考取了大学,他强制服兵役的时间就会缩短半年。加兰博斯申请了多个高校,然而他的申请错过了所有的截止日期,除了一个:一个在中国做研究的项目,外加奖学金。他接受了这个项目,觉得这总比在部队里再呆六个月强。那是15年前的事了。“我就这么卷入到这一整个中文世界来。”他解释到。

有一天晚上,我和加兰博斯在北京见面,去喝了一杯。我们的对话转向了历史内容。他告诉我,人有一种天生的倾向,会选择一些特定的人物和时间,夸大它们的重要性,然后把它们整合到叙事里。

“这就是历史在人们脑海里形成的过程,”他说:“这些重要的人物和时间构建了历史。然而,在研究中国历史的时候,你要知道,也许这些被记载下来的事件从未发生,或者这些事只是微不足道的,或者当时还发生了许多其他的事情,它们实际上具有更重大的意义。中国人说,每500或600年,就会出现一个圣人。而实际的情况,要我说可变性更大,也更为复杂;历史上有更多更多的事情发生。显而易见,讲授历史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你总不能就说一句:‘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发生’。无可避免的,你总要在浩瀚的历史海洋中选出一些事物。”

我们坐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酒吧里,这个酒吧靠近后海——后海是北京中心城区的一个湖。这儿是中国首都最后仅存的几个完好的古老城区之一,而我们身处的酒吧开着一排正对湖面的窗户。这是个迷人的夜晚:夜色中的水面闪现着岸边红色和黄色的灯光。加兰博斯说着观念的力量,然后他指向了我。

“这就是中国人对你感到不安的原因——你是个记者。”他说。“对于西方来说,你们所创作的任何东西,就是中国。否则的话,西方人看到的只是一些随意抽取的数字——可能媒体上会公布一些关于中国国内生产总值的数据,人们看到了或许会想:‘哇,这个数据很低嘛。’又或者大家会觉得它很高。但是,你们这些记者对数据做出了解释,又添油加醋地写成了新闻报道。如果你写道我们今晚坐在后海边上的事情,人们会想:‘哇,中国是个很酷的地方。’这就是中国在他们脑海里形成的过程。然而,你书写下来的那些,可能与事实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