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雅特里斯(第2/9页)

“嗯,就算是吧!可我觉得,在这种天气,人应该找一个寂静的地方,喝喝酒什么的。你跟我一起来吗?我正好是一个人——还是你不愿意?我不是要教你学坏,亲爱的,如果你想做乖孩子的话。”

片刻之后,我们已坐在市郊的一个酒肆里,喝味道可疑的酒,举着大酒杯乱碰。刚开始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毕竟是全新的体验。渐渐的,由于不习惯酒的味道,我便开始拼命讲话。仿佛心中推开了一面窗户,整个世界跨了进来——有多么久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谈起自己的心!我开始胡编乱造,隆重推出的当然是该隐和亚伯的故事!

贝克饶有兴趣地听我讲话——终于有了一个能被我灌输什么的人!他拍着我的肩膀,称我是个好汉。长久蓄积的说话欲望终于得到了痛快的满足,我得到了承认,在一个年长的人面前卖弄了见识!他夸我是个天才坏蛋时,我的心中仿佛注入了一杯甜蜜的烈酒。世界焕发出新的色彩,我的思绪如泉奔涌,精神和火焰燃烤着我。我们谈起了老师和同学,彼此一拍即合。我们谈到了希腊人和异教,贝克一个劲儿地想知道我的恋爱史,而我却无以回答。没有经历,就没有发言。而我心里虽然翻腾着各种感受、虚构和幻想,却连借着酒劲也不敢向人吐露。贝克对女孩子的了解远胜于我,于是我兴奋地听他胡侃。他讲的内容简直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却又似乎顺理成章。贝克大约十八岁,却已有情场经历。他认为,有人觉得女孩子们只爱漂亮,只爱听殷勤话,这话虽然说得很好,却不对。女人其实很能干,很聪明。比如说开文具店的雅各特夫人就不错,不过她柜台后面发生的事情,可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心醉神迷地坐着。当然,我并不爱雅各特夫人,然而,这种事情依然令我大开眼界。这种消遣——至少是比我年纪大的人的消遣——我连做梦都没有想过。它们的感觉不对劲,比我想像的爱情低俗平庸得多——然而那就是现实,是生活和冒险,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有了体验,而他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的谈话渐渐冷下来,遗失了什么。我不再是那个天才小少年,却变成了一个普通男孩,聆听一个男人的话。然而即便是这样——和我多月来的生活相比——我也觉得愉悦,幸福。更何况,我渐渐意识到,这些都是禁忌,绝对的禁忌,不管是坐酒肆,还是我们谈论的内容。至少我从中尝到了精神和叛逆的意味。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凉爽潮湿的夜里,我们沿着昏暗的街灯往回走,我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那种感觉并不美好,很痛苦,却非常刺激,有甜蜜、逆反和放荡的意味,那就是生命和精神。贝克毫不留情地数落我不懂事,但还是对我表示关心,半扶半搀地带我回了学校,将我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中偷偷推了进去。

我人事不省地小睡了半晌,然后痛苦地醒来,脑袋开始冷静,这时,一种疯狂的痛苦攫住了我。我从床上坐起来,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衬衫,衣服和鞋子扔得满地,散发着烟草和呕吐物的味道,在头疼、恶心和剧烈的渴意中,我的心中忽然浮现了一幅长久未见的画面。我看见了故乡和家园,父母,姊妹们和花园,看见我那宁静可亲的卧室,看见了学校和集市,看见了德米安和坚信礼课。这些画面无一不明艳照人,流光溢彩,奇妙,神圣而纯净,而这一切,此刻我意识到,这些在昨天甚至几个小时前还属于我、等候我的内容,在这个该死的沉沦时刻,已离我远去,推开了我,鄙夷地审视着我!自幸福的童年开始,我从父母那里感受到的一切爱意和热忱,母亲的每一个吻,每一次圣诞,在家时的每一个虔诚明亮的周日早晨,花园中的每一朵花——都已被蹂躏,被我践踏!如果此时有警察前来,捆住我,将我这个废物和渎神者带到十字架前,我肯定会同意,甘心跟他走,并觉得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