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6页)

“你也没个零花钱用,太苦了。这点钱拿去吧。”

我当然说不要,可她非给我不可,我也就顺水推舟了。说实话,其实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我将这三块大洋放入钱包,揣进怀里就上茅房去了。谁知一进去刚要解手,只听得“扑通”一声,钱包掉粪缸里了。没法子,我磨磨蹭蹭地出了茅房后,只得一五一十地跟阿清婆坦白。阿清婆二话不说,立刻找了根竹竿来,一定要帮我捞上来。过了一会儿,井台边传来“哗哗”的声响,我出去一看,见阿清婆正在用水冲洗那个被竹竿叉住了系带的钱包呢。接着,她打开钱包,从里面取出了三张一元面值的钞票。只见那钞票已经变成了棕色,图案也有些模糊不清。阿清婆在火盆上将钞票烤干后交给我,说:

“这下行了吧?”

我捏起来闻了一下,说了声“真臭”。阿清婆说:

“好吧,我去给你换来。”

也不知她上了哪儿,使了个什么办法,竟用那三张钞票换了三个银元来。

那三个银元我到底是怎么花掉的,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说过“马上就还你”,却一直没还。事到如今,即使我想加十倍奉还,也还不了了。

阿清婆给我东西,必定是背着我爸和我哥的。可我这人最讨厌的就是背着别人独自占便宜。我和我哥合不来,这不假,但也不愿意阿清婆偷偷只给我点心或铅笔。我问过阿清婆,为什么不给我哥。她若无其事地说什么“你爸爸会给你哥买的,不用管他”。她这话自然是不公正的。老爸尽管对我成见很深,倒也还没这么偏心眼儿。不过,或许在阿清婆的眼里,他就是个偏心眼儿。其实,她无疑是被自己对我的疼爱遮蔽了双眼。对于一个原先也有头有脸却没受过什么教育的老婆婆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然而,阿清婆对我的偏爱还远不止这些,可以说已经到了令人生畏的地步了。她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而拼命用功的我哥,却被她认定除了长得白净一点以外,没有任何出息。遇上这样的老婆婆也真拿她没辙。总之,她坚信凡是自己喜欢的人必定大富大贵,凡是自己讨厌的人必定潦倒落魄。我那会儿倒也没觉得自己将来会有什么出息,可阿清婆老说我会有出息,肯定会有出息,让我不禁寻思起来,或许还真有可能呢?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傻得冒烟。我也问过阿清婆,将来我到底会成为怎样的大人物。对于这个具体的问题,阿清婆似乎并没有思考过,只是说,我今后一定会盖起带有门楼[4]的堂皇府邸,出入都坐着专车[5]。与此同时,阿清婆还坚持在我成家立业之后也要跟着我一起过日子。“请您一定留下我!”——这话她已经跟我说过好多遍了。我呢,也答应过她:“嗯,放心吧。会留下你的。”口气一如我已经成家立业了似的。可谁料想这个老婆婆的想象力特别丰富,听了我的话,立刻就往下说:

“那么,您喜欢什么地段呢?是麹町好呢,还是麻布[6]好?院子里要立个秋千架,西式房间不用多,一间就够了。”

你看,她已经自作主张地替我规划起来了。

我那会儿根本没想过要什么房子,所以总是跟她说,洋房也好,日式也罢,都用不着,我不要这些玩意儿。于是阿清婆就夸我说:

“好啊,说明你清心寡欲,心地淳朴。”

反正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会夸的。

我妈死后的五六年,基本上就是这么过来的:被我爸骂,跟我哥干架,吃阿清婆买的点心,还不时被她夸上两句。我没别的奢望,觉得日子这样过也挺好,因为我以为别人家的小孩子大概也都跟我差不多。可是,阿清婆只要见我稍微遇上点事,就会说:“你这孩子可怜啊。真是不幸啊。”我也便觉得自己大概是可怜、不幸的了。除此之外,什么苦也没吃过,只是老爸不给零花钱,让我很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