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牙医

“是不是很舒服?”亨奇利先生一边问一边像往常一样演奏着他的小序曲,摆弄着可调节座椅上的踏板和手柄。

“是,谢谢,”密涅瓦夫人说。很可怕,她很想补充道。因为这真是对文明社会之残酷的一种提炼,这台由闪闪发亮的皮革和钢铁制成的家伙整洁、灵巧,它把你抬起,让你斜躺下,恰到好处地与你的腰部贴合,并温柔地把你的头放在两个靠垫间。它比你自己家里任何一张扶手椅都要舒服,它能让你的全身肌肉得到彻底放松:但它让你那备受折磨的神经无法得到一丁点反刺激物[34]所带来的抚慰。过去,受害者至少会被诸如背疼、脖子抽筋、腿脚发麻、手心痒痒等分散注意。但现在,过于有效地被安置在天地之间的你,有足够的自由空间将注意力集中在地狱上。

“再张——开——一点儿,”亨奇利先生宽容地说道,他把音拉得很长,就像是在教幼童念字。他是个善良、爽快的金发小伙,闻起来(感谢老天)只有上等须后水的香味。密涅瓦夫人温顺地听从指挥,乖乖接受电钻带来的极度不适。真可惜,她想,发明这个工具时,诗歌里已不再流行使用科学意象。对从小就接触电钻的现代人来说,它可能有些过时了。他们觉得它理所当然;它不像电缆塔或发电厂这些激动人心的流行符号一样能激发他们的想象。不过,噢,如果邓恩所在的时代就已发明出电钻,他能根据它创作什么样的诗句呀!抓住它时他得多么喜悦呀,他定会利用辅音的推挤摩擦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暗喻,将它的行为与最折磨人心的事物进行比较:嫉妒,懊悔,做了亏心事后内心受到的痛苦折磨,以及讨债者的喋喋不休。

“你没事吧?”亨奇利先生关切地问道。

“哎哦哎,”密涅瓦夫人说。哦,没事。很棒。我喜欢这样。我就想这样度过一个美好的早春下午。现在无疑已是早春,尽管晚冬的寒流仍有可能袭来。亨奇利先生诊所窗外光秃秃的树尽管还没发芽,但已开始有种充满活力的苏醒表情,仿佛一个人刚想出好点子,不过还没想到如何用语言表达。树后的天空一片清澈,蓝得很单调,如同某位姑妈画的水彩画。密涅瓦夫人尽可能长时间地望向远处,希望双眼也能将其它感觉带走。但它们办不到。电钻一直在钻,所以现在她收回了视线,像小猎犬一样瞥向亨奇利先生,可是他太专注工作,根本没注意到她。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缓慢客观地观察他的左眉,眉形很不错;然后她发现,只有爱情才能让人脸在这么近距离的观察下不令人反感。

无论看近看远都不成功,她开始研究离自己中等距离的事物:天花板上的石膏浮雕图案;挂在她和窗户之间的圆形白灯——像一轮患了白化病的月亮;X光机;消毒器;她左边有一只玻璃碗,旁边还有一只平底玻璃杯,里面装着粉色漱口水;她右边有一台大型组合机器,像一个滑稽的瓷质雪人,从这个机器上长出许多东西,其中就包括这个令人难以忍受却又难以逃脱的可恶电钻。

“别忘了,”亨奇利先生欢快地说道,“你可以自己关掉电钻,如果你感到不舒服的话。”

“哎,”密涅瓦夫人说。不舒服……实在太轻描淡写了。她用食指触摸椅子右边扶手上那冰冷的小旋钮,她只要一按下,就可以立刻让这个怪物安静。不管怎么说,这是一项仁慈的规定,在嫉妒或其他形式的折磨中没有这样的情况。但至少在密涅瓦夫人看来,它可能最好不要存在,因为她从来没有鼓起过勇气按下它。总有些事阻止了她——某些说不清的事,融合了光彩和不光彩的动机,骄傲和受虐狂,贵族责任感,勇敢的斯巴达男孩和凯特·巴拉斯[35],以及对站在亨奇利先生身后的那位小姐产生的一种不太理智的敌意,她戴着白口罩穿着白大褂,一直在等亨奇利先生说“压舌板”或“粉蜡”。不是布莱小姐的问题,她楚楚动人,彬彬有礼,办事效率也很高:但不知为何,她的存在让人无法下决心按下那仁慈的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