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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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人类有着不理性的毁灭意志,却有一样东西永远无法消灭,那就是他们自己的理想主义,这是人类存在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发动战争的或许是上了年纪、愤世嫉俗的人,但被迫打仗的却是抱持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因此势必会出现一些不一定能被理解的迅速反应与盲目冲动。人会一面诅咒一面杀戮,却也会做出自我牺牲之举,为他人献出生命;诗人会笔尖蘸血写作,但写的不是死亡而是永生;坚定有礼的友谊会由此产生,以便在面对憎恨与毁灭时能承受得住。由于对理想的强烈欲望如此执拗,尤其是在遭逢巨变时,因此人类在刻意破坏美之后,肯定会立刻努力地创造新的美,以免在自己制造的苍凉中死去;而玛莉内心属于克尔特人的灵魂也感受到了这股强烈的欲望。

克尔特人的灵魂是梦想,也是历经悠远世代流传下来的渴望的堡垒,在这当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不满足,因此必须不断找寻。如今,仿佛受到某种神秘吸引力的驱使,仿佛受到某种无法抗拒的冲动所激励,玛莉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形下,带着满怀的信心与天真转向了史蒂芬。谁敢妄称自己能诠释命运?不管是自己的或是他人的。这个女孩何以竟会闯入史蒂芬的人生道路,或者其实是史蒂芬闯入她的?难道这个世界还不够大?或许吧,也或许有某个无情的智者早已用指头将她们的相遇写在石板上了。

年幼便失去双亲的玛莉与一名已婚的表亲住在威尔斯的荒地里,在这个经济拮据的家中并不受欢迎。她没受什么教育,只在邻村一间私人的小学校念过一点书。她对人生、对男女关系一无所知,对自己本身,对自己热情、勇敢、冲动的本性了解更少。由于这位表亲是医生,加上病患广布,出诊时非开车不可,她才学会驾驶与照顾汽车,担任他的无薪司机——在有限的范围内,她堪称是个好技工。但是战争让玛莉对自己的狭隘生活大为不满,虽然战争爆发时她还不满十八岁,却已经急于独立,而家人也没有反对。然而,在一个威尔斯的村庄并没有什么发展机会,因此一直毫无结果,直到她无意中从当地牧师那里听说了布雷克史毕尔小组——牧师与该小组的创立人是老友,还亲自为玛莉写了推荐信。于是这个女孩离开安静偏僻的威尔斯后,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来到法国,之后还得穿越饱受战争摧残、一片混乱的地区。玛莉并不像布雷克史毕尔太太所想的那么脆弱或胆小。

一开始,史蒂芬想到要教导新成员就觉得无聊,但过了一些时候,当女孩不在身边,她竟会想念她。再过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会留意到玛莉的头发长长后,低低地覆住前额,会留意到她眼尾微微上扬的灰色眼睛间距很宽,还会留意到她浓密的睫毛突然往后拂掠;史蒂芬会被这些景象所触动,忍不住伸手抚摸女孩的头发片刻。命运不停地将她们绑在一起,无论是休憩或危险时刻,她们即使想逃避也逃避不了,而事实上她们并不想逃避。她们宛如冷酷而复杂的生存游戏中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棋盘上移来移去,但移动时总是在一起,因此便逐渐将对方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

“玛莉,你在吗?”

多此一问——答案总是一样的。

“我在,史蒂芬。”

有时候玛莉会谈起未来的计划,史蒂芬则微笑聆听。

“我要进办公室上班,我想要自由。”

“你那么小,放进办公室会找不到人。”

“我有一米六五高呢!”

“真的吗?玛莉,但总觉得你很小。”

“那是因为你太高了。我还真希望我能长高一点!”

“不,不要那么想,你现在这样就很好——这就是你啊,玛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