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6(第4/5页)

现在史蒂芬总是阴沉着脸到处执行勤务,但勇气与诚挚始终不变。她们每个人所冒的险一天大过一天,因为眼看即将战败的敌人越来越不把人当一回事。史蒂芬唯有亲自载着玛莉的时候,才较为安心。玛莉仿佛失去某种生气,失去至今为止她所仰赖的某种力量,整个人消沉了,在两人都下勤务后的短暂相处时刻,史蒂芬看着消沉的她,知道此时玛莉·鲁维林完全凭着克尔特人的那股勇气支撑着,才不至于崩溃。由于现在太常分开,因此就连偶然的碰面也变得格外重要。她们可能在早上备车时见到面,这时两人会相靠一会儿,好像这片刻亲近便能带来安慰。

史蒂芬会收到家书,也会想读给玛莉听。扑通除了写信之外,还会寄来食物,有时甚至是战前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品。要买到这些,想必用了贿赂收买的手段,因为英国的各种物资都越来越少了。扑通似乎有一张巨大的战事地图,上面用大头针钉着鲜艳的小三角旗。每当战线移动,哪怕只有一米,扑通的钉子也会跟着移位。自从史蒂芬离开她上了前线,这场战争对她而言变得非常切身。

安娜也写了信,史蒂芬从她信中得知罗杰·安崔姆的死讯。他为了救一名受伤的上尉遭射杀身亡,获颁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当时他独自前往两军之间的中间地带,拯救陷入昏迷的战友,将伤者送到安全地点时,自己的头部却中弹。罗杰,那么缺乏同理心、那么粗鲁、那么残忍又毫无悔意的一个流氓,就因为完全的无私而在一眨眼间变成了不起的人物。人类对于理想那永恒而强烈的欲望就这样降临在罗杰身上。史蒂芬坐在那儿读着他去世的消息,顿时明白自己是希望他好的,他的勇气已经将一股巨大的苦涩感从她的内心与生命中永远抹除。如此死去的罗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实践了不分敌友都适用的守则,那就是不变的奉献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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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势愈演愈烈。到了该年六月,已有七十万名美国士兵来到鲜血遍地的法国战场,为了捍卫自由奉献生命。这些健康强壮的男人远离自己家乡的草原、家乡高高的玉米田、家乡的农场与城市,加入作战,几乎不会得到什么,却可能失去很多。这不是他们的战争,他们却伸出援手,因为他们年轻,他们的国家也年轻,而年轻的理想永远都充满希望。

七月里,联军展开反击,值此胜利在望之际,法国也彻底体验到军队撤退后满目疮痍的凄怆。不仅家园焚毁,乡间原本应该枝叶繁茂的树木也全被砍倒,尸横遍野,果园整个被夷平,这是大军如浪潮般翻腾涌退之际出现的一股反作用力,一股毫无节制的破坏力——因为对于即将面临的彻底挫败感到愤慨、惊异、不敢置信,甚至发狂。他们必定是发狂了,因为再没有人比德国人更爱护树木了。

史蒂芬开着车穿过这片饱受蹂躏的乡间时,忽然想起了马丁·哈兰。他曾经那么满怀敬意与怜惜地触摸山丘上的古老荆棘丛:“你有没有想过树木是何等勇敢?我想过,而且觉得不可思议。上帝把它们丢下来,它们只得不顾一切地努力活下去,那肯定是需要勇气的!”马丁相信树木也有天堂,只要信仰虔诚,便能进入树林天堂。看着那些枝叶繁茂的可怜尸体,史蒂芬也很想相信有那样的天堂。直到最近为止,她已经多年未曾想起马丁,他属于一个最好能遗忘的过去,但现在却偶尔会好奇他的现况。或许他死了,在站立处被击倒了,许多人都死在自己站立之处,和果树一样。想到他可能也来了法国,可能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作战、死去,感觉好奇怪。但也许他并没有遭到杀害——她从来没有跟玛莉提起过马丁·哈兰。

所有的思绪最后似乎都会回到玛莉身上,最近除了担心她的安全之外,也为了她必须目睹的景象而日益苦恼——那些景象远比忍耐的伤员更可怕。现在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残骸,像是被有毒的大海吐出冲上岸的漂流物,在太阳底下腐烂、化脓——人类蠢行的种子滋生出的腐败。近日里当她们一起出勤,曾有两次碰上了史蒂芬真不希望她看见的景象。有一次是四分五裂的德国炮车,还有已经僵硬的马尸和三名死去的炮手——死相可怕,三人的脸像黑人一样,因为毒气而发黑肿胀,又或者是因为腐烂的关系?另一次则是一匹受伤遭弃的战马,前腿像块破布似的悬挂着,不远处倒卧着一个战死的年轻骑兵,史蒂芬掏出手枪将马射死,玛莉却忽然啜泣起来:“天哪!天哪!它多可怜,它不会说话。看到一只不能开口问为什么的动物这样受苦,实在好可怕!”她哭了好一会儿,史蒂芬不知该如何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