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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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在瓶口的一截短蜡烛晃动了一两下,眼看就要熄灭。史蒂芬起身找来一根新蜡烛,点燃后重新回到椅子上,这椅子已经缺了四条腿和扶手,就直接放在一个木箱上。

这房间原本是贡比涅一栋豪华大别墅里备受珍视的客厅,但如今窗户的玻璃没了,只剩下破败碎裂的窗板,在一九一八年三月某个夜晚的刺骨寒风中嘎吱作响,令人毛骨悚然。客厅墙壁的状况比窗子好不了多少,上面的织锦已经剥落半悬着,最近一场暴风雨又从屋顶渗水进来,在精致的织品上留下丑陋的污痕——天花板上一块深色污渍,漏水漏个不停。这栋别墅曾经是一个家,如今只剩残破的小桌子、一张装在褪色相框里的旧照片、一只孩子骑的木马,平添无尽苍凉。目前这里提供给布雷克史毕尔小组使用,该小组由英国妇女组成,隶属于法军救护队,已经在法国服务六个月多一点。

这地方似乎充满奇形怪状的巨大黑影,全是地板上或坐或卧的身形投射而成。皮尔小姐在耶格牌的睡袋里鼾声大作,随即因为染了风寒而呛住。戴梅-霍华小姐将就着简陋的环境,认真而仔细地梳妆——将那一头在烛光中光泽闪耀的美丽秀发梳顺。布列斯小姐在缝上衣的扣子,瑟罗小姐正凝视着一封未写完的信,但聚集在这里(别墅里最安全但其实也很不安全的地方)的女人,多数似乎都熟睡着。一股诡异的宁谧笼罩着这座城镇,经过数小时的密集轰炸后,德军暂停下来喘口气,准备稍后继续拿贡比涅来训练炮兵。

史蒂芬低头注视裹着军毯蜷缩在她脚边的女孩。筋疲力尽而入睡的女孩用手臂枕着头,呼吸声粗重,那张苍白的三角脸还非常年轻,顶多二十岁。她短翘的黑睫毛、弯弯的黑眉毛和深棕色头发(在前额上收成一个美人尖的光滑秀发,最近为了方便起见剪短了),都让她的肤色更显苍白。至于其他五官,鼻尖微翘,嘴形线条以她的年纪而言称得上坚毅,嘴唇形状极美,纹理细致,嘴角深深内凹。史蒂芬端详着玛莉·鲁维林稚气的脸不下一分钟。这位新进成员五周前才刚刚加入布雷克史毕尔小组,取代一位罹患弹震症的组员。布雷克史毕尔太太对玛莉并不满意,但近日来德军攻势猛烈,不容她短缺人手,因此尽管心中多有疑虑,还是把她留下了。

她还是摇着头对史蒂芬说:“德国佬一忙起来,我们也别无选择了,戈登小姐!多留意她一下,好吗?她也许撑得住,不过偷偷告诉你,我很怀疑。你可以试试让她担任副驾驶。”到目前为止,玛莉·鲁维林挺住了。

史蒂芬重新转移目光,闭上眼睛,过一会儿便忘记玛莉了。她自己到法国来之前发生的事,开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首先是伦敦救护车队的上司(她是个好人,也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透过这名上司她结识了珂萝德·布雷克史毕尔太太。其次是天大的好消息:史蒂芬被录用了,将前往前线担任救护车驾驶。接着是扑通神情凝重的脸:“我得写信告诉你母亲,因为这表示你将会面临真正的危险。”她母亲的简短回信是:“我很希望你能在离开之前来看看我。”信中的其他内容则都是礼貌性的空话。既有抗拒的冲动,又有去的渴望,最后她匆匆去了一趟莫顿。莫顿改变何其大,却也丝毫未变。改变是因为有那些穿着蓝衣,或跛行、或蹒跚、或半瞎的人,在此寻求平静与善意的保护。没变则是因为保护与平静正是莫顿固有的精神。威廉斯太太守了寡,她的侄女自从马夫吉姆受伤失踪后便陷入忧郁——吉姆之前休假回家时和她结了婚,这可怜的女人不久即将临盆。威廉斯罹患肺炎后活了下来,却死于第三次中风。天鹅彼得的白色倒影不再滑掠过湖面,倒是有一只没礼貌的下一代拍打着翅膀,张口想咬史蒂芬。父亲安葬的家族墓室亟须修缮——“男人都走了,史蒂芬小姐,实在太缺石匠;夫人也一直在抱怨,可是这种时候抱怨也没用。”拉弗瑞的坟墓,一块粗糙的花岗岩石板写着:“纪念一位温和而勇敢的朋友,它名叫拉弗瑞,与诗人同名。”岩石上的青苔遮去了一半刻文,浓密的树篱因为疏于修剪乱长一气。还有她母亲,满头白发、几乎形销骨毁的脸,举止安静却犹疑不决,还多了一个扭戒指的动作。“你能来真好。”“是你要我来的,母亲。”接下来的漫长沉默使她们领悟到,如今她们只敢希冀彼此和平相处,回头已经太迟,即使现在两人已和好,也无法重新回到过去。然后还有最后在书房一起度过的痛切时刻。老旧书房里,回忆萦绕:一个濒死的男人,眼中带着不死的爱意;一个女人将他抱在怀里,说着恋人之间的话语。回忆,这是我唯一拥有的完美。“史蒂芬,答应我,到法国要写信来,我会希望听到你的消息。”“我会的,母亲。”返回伦敦后,扑通忧虑地说道:“怎么样,她还好吗?”“非常虚弱,你得回莫顿去。”扑通立刻回以近乎激烈的反抗:“我宁可不去,我已经做了选择,史蒂芬。”“但我这是为了我自己,我很担心她……就算我没有离开,现在也不可能回去住在莫顿,一起生活会让我们想起过去。”“我也记得,史蒂芬,而我记得的事很难原谅。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是很难原谅的……”扑通的脸很白、很坚决,听到善良的扑通口中说出这种话,感觉很奇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她真的很孤单,而且我也忘不了父亲爱过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还从未让你失望过,你说得也对,我得回莫顿去。”史蒂芬的思绪戛然而止。有人进来,拖着沉重步伐走过房间,军靴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是布莱克尼,手里拿着值勤表;这个古怪的老布莱克尼说话总是简短冷淡,卷曲的白发理得几乎跟德国骑兵一样短,那张脸则让人联想到敏感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