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第2/3页)

“好吧,我用做工来抵,可你得把牛放了,别让它挨饿!”她愤恨地说,“没日没夜地干就是了,婆婆患病,我丈夫只知道喝酒。我一个人从这头忙到那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你还口口声声要我们做工,就不怕这么做不得好死!”

涅赫柳多夫要管家把奶牛放了,自己又走到花园里去想自己的心事,可是现在已没有什么可想的了。在他看来,一切都明明白白,因此他很奇怪,为什么这些一清二楚的事情人们会看不见,而他自己也很久没有看出来。

“老百姓正在死亡,他们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在他们中间已经形成适应死亡的生活方式。儿童夭折,妇女们从事力不胜任的劳动,食品匮乏,老人们尤其如此。老百姓一步步地陷入这种境况,他们自己看不到这种境况的可怕,也不怨天尤人。所以,我们认为这种境况是很自然的,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他已经一清二楚,正像老百姓意识到的和经常指出的那样,他们贫困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都被地主夺走了。同时,他十分清楚,孩子和老人纷纷死亡,是因为他们没有牛奶喝,而所以没有牛奶喝,是因为没有用来放牧和收割粮草的土地。他也十分清楚,人民遭受的全部灾难,或者至少是人民遭受灾难的主要和直接原因,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在那些利用土地所有权并且依靠人民的劳动来养活自己的人的手里。老百姓是多么需要土地,没有土地,就会饿死。土地靠一无所有的老百姓去耕种,收下的粮食却被地主拿到国外去出售,用这笔钱替自己买回礼帽啦、手杖啦、马车啦、铜器啦,等等。对于这一点,他现在已经十分明白,就像他十分明白:如果不把马群放到能源源不断找到饲料的草场上,而是把它们圈在栅栏里,这样,它们吃完身边的青草,就会瘦下去,就会慢慢饿死……这太可怕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种现象继续下去。必须找到一种办法使这种现象不再存在下去,或者至少使自己不再参与进去。“我一定要找到这种办法,”他在近处的一条种着白桦树的林荫道上踅来踅去,思考着。“在学术团体里,在政府机关里,在报纸上,我们一直在讨论造成人民贫困的原因和提高人民生活的办法,却惟独没有谈到必然能提高人民生活的唯一的、无可怀疑的办法,那就是停止剥夺人民所必需的土地。”他一下子想起了亨利·乔治提出的基本原理,想起过去他曾经热衷于研究他的理论,但他怎么会把它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呢,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土地不能成为财产的对象,不能成为买卖的对象,就像水、空气和日光一样。所有的人对土地,对土地赋予人们的种种恩惠都享有同等的权利。”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每当他想起在库兹明斯科耶处理土地的办法的时候,他就会感到羞愧。他在欺骗自己。他明明知道人不可能拥有土地所有权,却默认自己能享有这种权利,他虽然将一部分的土地收益送给农民,但他内心深处十分清楚,他自己实际上是没有权利享用这些收益的。现在他不再照此行事,要改变在库兹明斯科耶的做法。他在脑子里已经拟定了一个方案,就是把土地出租给农民,收取地租,并且承认地租是租地农民的财产,由他们自行支配,或缴纳税金,或用于公益。这不是单一税制(1),但是在现行制度下还是接近于单一税制的一个比较行得通的办法。主要的一点是,他放弃了土地所有权。

涅赫柳多夫回到屋里,看见管家脸上特别高兴。他笑着请涅赫柳多夫吃午饭,说他担心,他的妻子在那个耳朵上挂绒毛球的侍女帮助下做出来的菜肴说不定煮得太烂,烤得太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