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十四(第2/3页)

法庭为被告指定的辩护人证明,偷窃并非在居室内实施,虽然罪行不可否认,但是罪犯毕竟还不像副检察官所断定的那样对社会构成危害。

庭长也像昨天那样,装出公正无私的模样,反复详尽地向陪审员们解释和提示他们本来就明白、而且不可能不明白的道理。一切都像昨天一样,照例是审讯暂停,照例是抽烟,民事执行吏照例又高喊“开庭”,那两个手握出鞘军刀威吓犯人的宪兵坐在那里,照例竭力忍着不打瞌睡。

从此案审讯中得知,这个男孩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送到卷烟厂做工,他在烟厂里做了五年。今年厂主和工人之间发生纠纷,他被厂主解雇了。他一直没有找到活儿,整天在城里闲逛,把最后一点钱都喝光了。他在小饭馆里遇到了那个也像他一样失业的钳工,这个钳工失业更早,酒喝得很凶。他们两人夜里醉醺醺地撬开锁,随手从里边拿走了一些东西。他俩被抓住,当即也供认了。他们被关进监狱,钳工在等候审讯期间死在狱中,而这个半大孩子现在却被当作社会必须防范的危险分子在这里接受审讯。

“他要是算危险人物,那与昨天那个女犯也没什么差别,”涅赫柳多夫听着面前发生的种种情况,心里想道。“他们是危险人物,那我们就不是危险人物吗?我本人就是贪淫好色之徒,浪荡汉,骗子,可是我们大家,所有知道我的真实面目的人们,为什么不仅不蔑视我,反而尊敬我?即使这个半大孩子真的是这个法庭里所有人当中对社会最有危险的一个,那么按常理说,他被抓住了,应该如何处置?

“事情很明白,这个男孩并非什么特别凶狠的恶棍,而是极其普通的人,这大家都有目共睹。他之所以会成为现在这样,是因为他生活在必然要产生这样的人的条件中。因此,道理也很明白,为了防止产生这样的孩子,必须全力消除产生这类不幸的人的条件。

“可是我们在做什么呢?我们抓住一个偶然落到我们手里的这样的孩子,明知成千上万个同样的孩子并未抓住,把这个孩子投入监狱,将他置于完全无所事事或者从事有害健康的和毫无意义的劳动的环境之中,让他和那些与他同样意志薄弱、迷失了生活方向的人待在一起,然后由国家出钱,把他从莫斯科省流放到伊尔库茨克省,让他与最腐败的人们为伍。

“我们不但未做任何有益的事情去消除产生这些人的条件,反而奖励制造这些人的机构。人所共知,这些机构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厂,作坊,小饭馆,酒馆,妓院。我们不仅不去消灭这些机构,反而认为它们是必需的,还去奖励它们,协调它们。

“我们这样培育出来的人不是一个,而是数百万,然后我们抓住一个,便自以为我们做了该做的,将自己保护起来,再不必做其他事情,我们将他从莫斯科省遣送到伊尔库茨克省,”涅赫柳多夫异常活跃、清晰地思考着,此时他坐在紧靠上校的自己那把椅子上,听着辩护人、副检察官、法官语调各异的说话声,望着他们颇为自信的动作手势。“要知道,这种装腔作势该耗费多少高度紧张的精神啊,”涅赫柳多夫继续思考着,环顾着这个宽大的大厅,目光扫过那些画像、灯、圈椅、制服、那些厚厚的墙壁、窗户。他想起整座庞大的建筑,更加庞大的整个机关本身,不光在这里,而且全俄国都有的法官、书记官、法警、差役组成的大军,他们领取薪金,表演这种谁都不需要的喜剧。“如果我们拿出这种精力的百分之一去帮助那些被抛弃的人,那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可是我们现在仅仅将他们视作为我们获取安宁和舒适所必需的手和身体。可是,当初他因贫困而从乡村来到城里,那时能有一个人肯稍稍怜悯他,周济一下他的贫困就好了,”涅赫柳多夫望着男孩那恐惧而病态的脸,想道。“即使在他进城后,每天在工厂里干满十二个钟头的活儿,下班后被年纪比他大的一帮伙伴带往小饭馆的时候,如果有人肯对他说‘别去,瓦尼亚,这不好’,那么男孩就不会去,不会堕落,不会干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