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总统书[1]

亲爱的总统先生:

我决定给您写这封信,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即我俩都是作家。我想,从事这一行业的人在发表文字或进行演讲之前,往往会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用心地字斟句酌。即便他最终介入了公共事务,他仍然会竭尽全力地回避时髦用语、拉丁词汇和各种行话。当然,在与两位或更多交谈者对话时很难做到这一点,这甚至会让他们感到做作。但是在自言自语或独白中,我认为是可以这样做的,尽管我们总是会根据听众选择措辞。

总统先生,我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即我们都在各自的警察国家里生活过。不那么冠冕堂皇地说,我们蹲过的监狱空间不足,时间却很充裕,它迟早会让人变得深思熟虑,无论他性情如何。当然,您在你们的监狱里待的时间要比我在我们的监狱里待的时间更长,尽管我在布拉格之春前很久就被关进了我们的监狱。不过,尽管我有一种近乎爱国主义的信念,即俄国深处那个充满尿骚味的水泥笼子使人产生的绝望较之于我曾经想象的文明布拉格城里整洁的拉毛水泥墙囚室,能更快地让人意识到存在的随意性,但作为善于思考的动物,我想我们有可能是一样的。

长话短说,在我想到写作此信之前很久,我们就已经是笔友。但是这个念头并非出于我的文字意识,或是因为我们如今的处境与过去迥然不同(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自然了,也没有任何人必须永远当作家,就像他不必永远做囚徒)。我决定写作此信,是因为我不久前读到了您最近的一篇演讲,您在演讲中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看法与我相去甚远,于是我想,我们两人中间有一个人是错的。恰恰由于这过去和未来并不仅仅属于您和您的国家,而是与全球相关,于是我决定给您写这封公开信。如果话题仅涉及过去,我或许完全不会写作此信,即便写了,也会是一封“私人”信件。

我读到的您那篇演讲刊登在《纽约图书评论》上,题为《后共产主义的噩梦》。您从回忆开始,谈到您的朋友和熟人当时在大街上都躲着您走,因为您当时与国家关系紧张,遭到警察的监视。您进而解释了他们回避您的原因,并用您惯常的不带怨恨的著名姿态说道,您让那些朋友和熟人感到不适,而“不适”——您接着引用了一句传统观点——“最好远远躲开”。接下来,您的大部分演讲都在描述后共产主义的现实(东欧,也包括巴尔干地区),将民主世界面对这一现实的态度与躲避不适的举止相提并论。

这是一场出色的演讲,其中含有大量出色的洞见和有说服力的结论。但是,请允许我返回您的起点。在我看来,总统先生,您著名的彬彬有礼对于您此处的事后洞见而言并不合适。您能断定吗,那些人当年之所以躲避您,只是出于因“潜在的迫害”而感到的窘迫和恐惧,而不是因为他们在感觉到那个体制似将天长日久之后才将你剔除了出去?您能断定他们中的某些人最终没有将您视为一个有污点的、不可救药的人吗?您能断定他们不认为在您身上浪费大量时间是愚蠢的吗?您让人感到不适(如您所强调的),可与此同时您却成了不当举止的合适范例,因此也就成了可观的道德舒适之源泉,一位病人常对健康的大多数扮演此种角色,您没有想到这一点吗?您没有想象过吗,他们会在夜晚对他们的妻子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哈维尔了。他不可救药了。”也许,我误读了捷克人的性格?

他们被证实是错了,而您是对的,这无关紧要。他们将您除名,这首先是因为,即便以二十世纪下半叶的标准来看您也不是一位受难者。此外,我们每个人身上不都存有某种罪过吗?这罪过当然与国家无关,却能被感觉到。因此,每当国家之手触到我们时,我们便会含混地将其视为我们应得的惩罚,视为天意那迟钝的、却在意料之中的工具之触碰。直截了当地说,这就是警察机构的主要存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