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温和的建议[1](第4/7页)

如果有人认为这是在抛却义务,那么过错也不在诗人,因为他始终在写作。如今,在任何一种文化中,诗歌都是最高的人类语言形式。若是不阅读或不聆听诗歌,整个社会的语言能力便注定会下降,便会使用政治家、商人和骗子的语言——一句话,也就是社会自身的语言。换句话说,它便会丧失其进化潜能,因为,我们与动物王国其他物种的区别仅在于言说这一天赋。人们对诗歌常常发出种种抱怨,比如说诗过于难懂、晦涩、深奥等等,这些抱怨所指的并非诗歌的状态,坦白地说,它实际表明了某个社会在进化阶梯上所处的位置。

诗歌的话语是具有延续性的,它也始终在回避套话和重复。没有套话和重复,这正是艺术的推进器,是艺术有别于生活的主要特征,而生活的主要修辞方式,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恰恰就是套话和重复,因为生活永远是从零开始的。因此毫不奇怪,当今社会在偶遇了不断延续的诗歌话语时会晕头转向,就像坐上了一列失控的列车。我曾在一个地方说过,诗歌不是一种娱乐方式,就某种意义而言甚至不是一种艺术形式,而是我们的人类物种和遗传学目的,是我们语言和进化的灯塔。我们在童年时似乎能感觉到这一点,我们那时阅读、背诵诗歌,为的是掌握语言。成年之后,我们却放弃了这种练习,认为我们已经掌握了语言。然而,我们掌握的不过是一种习语,它或许足以用来欺骗敌人,出售产品,与人打赌,获得晋升,却肯定不足以用来治愈痛苦和唤起欢乐。一个人在学会将他的语句变作一辆满载语义的大车之前,在学会从爱人的相貌中分辨出并爱上那种“朝圣者的灵魂”之前,在熟知“一度荣光的任何记忆/都无法补偿之后的漠视,/或使结局少些苦涩”[6]这样的诗句之前,在这些东西注入他的血液之前,他就仍属于无语言家族。这样的人是大多数,这或许能让人聊以自慰。

阅读诗歌至少是一种语言上强烈的潜移默化。它还是一个高效的精神加速方式。一首好诗能在一个非常小的空间里覆盖一片巨大的精神领地,最终常常能使人获得一种顿悟或启示。之所以能赢得这种效果,是因为诗人在写作过程中采用了(更多是无意识地)人类的两种主要认知方式,即西方方式和东方方式。(当然,这两种方式每个人均可随时采用,但不同的传统对它们仍持有不同程度的偏见。)前者注重理性,注重分析。在社会层面,它伴随着人的自我主张,就整体而言是对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7]之命题的图解。后者主要诉诸本能的综合,要求自我否定,是佛陀的最佳化身。换句话说,一首诗能提供出一个完整、公正的人类精神活动的范例。这便是诗歌的主要魅力所在,此外,它还对语言的韵律和音调财富加以利用,这些财富自身便具有强烈的启示意义。一首诗实际上就是在告诉它的读者:“请像我一样。”你在阅读那一刻就变成了你阅读的对象,变成被称作诗的那样一种语言状态,它的顿悟和它的启示都会变成你的顿悟和你的启示。你合上书页时,这些东西依然归你所有,因为你再也无法返回你没有得到它们时的空虚状态。这便是进化的实质所在。

进化的目的既非适者的生存,亦非不适者的生存。若是前者,我们便会以阿诺德·施瓦辛格[8]为榜样;若是在伦理上更为高调的后者,我们则不得不以伍迪·艾伦[9]为乐。无论你们是否相信,进化的目的就在于美,美比一切东西都更持久,美能派生出真,就因为美是理性和感性之综合。在一位旁观者看来它永远如此,它只能在语言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而这就是诗的作用——它既是语义的,也是语音的,两者都同样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