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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莉的尖嗓门打破了我的沉思。左邻家的佣人阿静听右邻家的洗衣嫂说,日本人已经进了上海。“她的主人,要不就是别家主人,从无线电里听到的。”和其他几乎从未见识过无线电的人一样,素莉对来自无线电的任何消息都敬畏有加。她开始给我们倒茶,然后又停了下来。“啊,太太!他们没办法把坦克和卡车开上鼓浪屿,是吗?”

“是的。”母亲安慰着她,“菩萨保佑,我们这里的巷子很窄。”

“菩萨保佑。”阿州跟着学。

素莉端起茶壶,茶水旋转着注入茶杯,汤色金黄,好似英国女人的发辫。我盼望,菩萨能多多保佑!

鼓浪屿沦陷的第一天,没人强制我们开门迎接侵略军,但他们无处不在。早餐的米粥还没烧热,日本人已在岛上到处横行,宣示他们刚刚夺取的控制权,以及为中国建立的所谓“新秩序”。第一队经过我家的日本兵,每隔几百米就停下来。其中一个人操着破烂的中文对扩音器叫嚣道,来自旭日之国的勇士正把我们从英美帝国主义手下解救出来,并且,鼓浪屿从今天开始,将进入一个崭新纪元,将与兄弟邻邦日本携手并进。他对我们进行精神喊话的同时,其他日本兵则举着大字报。他们在我家对街墙上刷上标语,宣称“亚洲人的亚洲”。更远处另外一条标语则吹嘘着日本对美利坚合众国及其他一切西方帝国主义的伟大胜利。

那时,我们早就知道了珍珠港偷袭美军舰队的事件。我们从日军控制的电台里听到这个消息,又从各家主仆间口耳相传的无线电播报中得到了确认。宋老先生早上常去茶馆跟朋友交流小道消息,他像个跑腿小弟似的,趴在他家后花园墙上告诉我们,住在街角的美国人布拉德利夫妇被勒令不得离家。“矮冬瓜鬼子们在他们家门上贴了个标志。”他的耳语声比平常说话还响,“后来他们派了一名士兵用枪守在门口,接下来该装带刺铁丝网了。”

“姑姑。”云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他们怎么吃饭和烧火呢?”

阿桂皱眉道:“自然是他家佣人去做。”

“还有呢?”宋先生忽地抬头,眉头紧锁,似乎觉得跟女人聊天,不点拨一下都聊不下去。“你听说了什么?”

“他们强制宵禁了。你知道这事么?”

“对对对。还有什么?”他把小指头伸进耳朵里掏了掏。

我把上海黄浦江炮艇事件和日军占领公共租界区和法租界这些事告诉了他。

“对对对对。”他接着说,“我知道。”他嘟哝着,踢了踢一个泡着衣服的水盆。“我就知道。我们早该去香港或马尼拉。”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听说香港和新加坡也都遭到了轰炸,而且日军炸毁了停在马尼拉湾的若干美国船只和马尼拉北面一个机场的若干美国飞机。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天津和秦皇岛的外国租界相继被占领了。

到了晚上,我已无力思考,却仍思绪万千。我爬上屋顶,等候四周夜色渐深。一只公猫反反复复地哀号着,最终归于沉寂。我凝视着暗黑天空且行且远,繁星渐次亮起——广袤的黑幕中璀璨的星星点点。我害怕再也见不到聿明,再也不能——除非任何一方缴械投降。我无法想象,中国军人会停止为国家自由而战,也无法想象日本侵略者会主动撤离。

我对着星空颤抖地说出那两个字,它们在我耳边回荡着,永远。我挥着双手。难道四年半的时间还不够吗?永远。这是一段如同星海般浩瀚无涯的岁月。更何况,我不是早就失去聿明了吗?这一整年我不是失去了他吗?我慢慢跌坐在冰凉的瓷砖上,倚着一根水泥柱子。婆婆去世后,聿明的来信变得……唉,口气冰冷。他从没指责过我什么。事实上,他再三感谢我照料他的母亲,为她操办了体面的葬礼。他说他永远亏欠我,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他的高利贷债主,而不是妻子。我不需要感激,我需要感情。况且感激什么呢?让婆婆死去了吗?我的思绪迟滞不前,无休无止地默默循环着,没个尽头。一阵寒意从地面直串到脊背,而我依然无动于衷地坐着。一无所有……无处可去……永远分离。猛然间,我双手按住瓷砖,跳了起来。我最好像《乱世佳人》的女主角郝思嘉那样,在明天到来前,不再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