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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逮捕了老高。”

佩璐等在我家客厅。我一进门,她就跳起来说,“你私塾先生的友人。那位诗人。”

“我知道他是谁,不过……”这没什么道理——虽说,现在已经没什么事能令我讶异了。沦陷后短短两周内,日本鬼子及其走狗就对我们进行了舆论驯化和武力威胁。他们强征我们的粮食,没收我们的短波收音机。他们关闭报社,强制宵禁。现在,每经过一个哨卡,我们都要鞠躬,出示良民证。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想象他们会逮捕那位胡子花白的诗人。“我不明白。”我说,“谁会逮捕他?”

“日本宪兵队。”

“可是凭什么呢?”

佩璐烦躁地吁了口气。“他是知识分子。这种时候,这个理由足够了。问题是……”她抓住我的手,“你的私塾先生是他朋友。我们该去魏先生家里,提醒他一声。”

我点点头。

“加件外套。外面冷。”

我的红色阔摆大衣旁边挂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外套,我抓起来穿上身。

“别忘了带良民证。”

我打开草药柜里放证件的小抽屉,“再等一下。”我说,“我想带点东西给魏先生和师奶。”我跑到储粮间,拿了几样东西,放在一个篮子中。

“希望路上别碰到日本人。”佩璐担心地瞥了一眼我篮中的一小包米和一罐酱菜。

我苦笑了一下,但愿不要碰到吧。这年月,到处兵荒马乱的,鼓浪屿在日本鬼子魔爪下苟延残喘,我们的爱国雄心也日益消沉,徒然让人耻笑,对抗日救国也不再抱有幻想了。今天,要是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如愿去给魏先生提个醒。

出了门,外面的世界愁云密布、苍白灰暗,一个已非家园的世界。巷子里异常静寂。人们猫一般地无声行走,轻手轻脚地开门、关门,讲话时轻声细语。佩璐和我本想路上说说话,却总是聊不下去,我们必须斟酌词句,担心被不怀好意的人偷听曲解。其实,我们早就不再谈论抗日斗争或是街头抗日剧了。

快到魏先生家时,我们不再试着交谈,只是听着彼此的脚步声,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打破了平静。“这是我赎罪的机会。”他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似乎极为激动。我们停住了脚步。

“是郑惕。”我轻声说,“也许我们应该晚点再过来。”

佩璐摇头道:“我们已经到了呀。”

“为我太窝囊赎罪。”郑惕吼道,“为我太没血性赎罪。”

我轻轻敲了敲门,然后稍稍用力又敲了一次。碰上郑惕,总免不了一场风波。我正准备敲第三次,门开了条缝。

“啊?是你。”师奶叫道,把门用力推开,脸上绽出一团笑纹。“我们最喜欢的小姐。你好,太太,”她冲佩璐点头道,“快进来,快进来。你们吃了吗?静海,”她喊着,“你最得意的女门生跟她朋友来了。”

我把篮子放在桌上,站在桌前。

“这是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师奶。就一小袋米和一点酱菜。”

“不,不行。我们不能收。静海。”她又在喊魏先生,用力提高嗓门,想盖过郑惕吵闹的哭腔。

“你这么英勇,我已经无地自容了。”郑惕还在说话,“现在你还打算让我逃之夭夭,像只胆小的老鼠。”他要是真的胆小如鼠的话,我心想,嗓门就不会这么大了。

“安丽!”魏先生惊呼道,“黄小姐,欢迎啊。请进,请进。”

“你看看。”师奶皱起眉头,用一根变形的手指,指着我带来的篮子。

“安丽,现在缺吃少穿的,我们不能收你的粮食。你要顾一家子呢。”

“没什么的,先生。略表敬意。”

“待会儿再说这个。请到客厅来吧。安丽,你也认识我这几位客人。”客厅里有两位男客,他们被冬日阳光和香烟云雾笼罩着,身形朦胧。郑惕转过来,敷衍地跟我们道了声早安。另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男客转身向我们作揖。他抬起头,我惊讶地发现竟是范昊甫。他新蓄了一缕山羊胡,但那双眼睛我绝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