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第4/5页)

“我喜欢你写的诗。”我指着桌上的文艺副刊说。

“有点情调,是吧?”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烟深吸一口,把头向后仰去,吐出大大的烟圈。

“我不会用情调形容这首诗,它比情调深刻得多。”

“哼。”

他铁了心要找别扭,即便是他自己的诗,而正如魏先生所说,这诗非常不凡。郑惕在诗里打造的境界很生动——远处湖岸亭台里的赤柱和飞檐,柳枝垂向湖面,繁茂的柳叶投影在明镜般的湖水里。一对年轻恋人租来小船,在湖上泛舟,他有节奏地划着桨,她翠绿的发带飞扬。郑惕总有办法将人领入他的爱恨情仇中:飞机,在亭台的飞檐下看上去那么微小,那么无关紧要。但下一刻,鲜红的血溅上朱红的梁柱,炸弹的碎片在冰冷湖水里嘶嘶作响。当读到刻有帝王诗词的石碑碎裂时,读者不禁会随作者一起为敌人的暴戾而怒吼。

郑惕瞪了会儿烟头,将烟灰掸进一个碗里。“投降派也可以写出这样的东西。”他生气地说,又咂了口烟,吐出一团烟雾,“从军的号令在哪里?抗日的号角呢?”

“那不是你的风格,小惕。”魏先生说。

“不是我的风格!”郑惕嚷嚷着,跳起来将剩下的半支烟扔进碗里。“看到了吧?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只有一个懦弱软骨头的风格,只会用思想和哲学来抗争。”

“恰恰相反,你所写的一切都是勇气的证明。告诉我,小惕,你有多少次曾冒着生命危险在这样的刊物上发表作品?”魏先生拾起文艺副刊,“你的作品弘扬了人文价值、理性和个性独立。”

郑惕转向窗户,往窗框上撞着脑袋,“思想启蒙的时代过去了。”他猛地转身说道,“现在唯有战斗。”

魏先生拉住他的手肘,“你在烦恼什么,小惕?”

郑惕挣开手,从碗里捡起那半支烟,吹着烟头的火星,“我是只软弱的虫子。”他哑着嗓子说,“当安进和范昊甫在杀虎取胆时,我却缩在家里,写着唯美诗歌和无用的戏剧。”

“什么意思,杀虎……”

“当然是打日本人。为中国抛头颅洒热血。”他把烟塞进嘴里,狠吸一口使它重新燃起来。“他们的兄弟却像条吓坏的蜥蜴,躲在这个外国人保护的小岛上。”他又把烟扔回碗里,抱着膝盖呜咽起来。

“你是说他们参军了?”我问道。

他抬起头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又颓丧下去。

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我想,不对,我们没有做任何可称为之“杀虎取胆”的事。我出神地看着他那脏兮兮的头顶。房间里充斥着他夸大的情绪。他到底在说什么?范昊甫和郑惕另一个朋友所选的那条更英勇的路到底是什么?

突然他跳起来,“抵抗。反抗。斗争。”他大喊道,向空中挥舞拳头。“抵抗。”他重复地喊,“反……”又摇摇头陷进椅子里。“根本没用,我做不到。看见没?我最深的情感,却无法表达。”他呜咽抽噎着,不理会满脸的眼泪鼻涕。

“拿着。”我赶紧走过去把手帕递给他。

他接过去擦擦鼻子,没看我一眼,也没道谢。

我抱着手臂瞪向他,“现实点。”我说,“公鸡能产奶吗?山羊会打鸣吗?”很笨拙的隐喻,会令郑惕这样的著名作家贻笑大方。但我不管,我继续斥责道,“我们谁也改变不了自己。魏先生永远不能重返青春,我永远不能成为战斗英雄,而你,郑先生,你永远不能变成你认为应该变成的那种人。”

他盯着我,手帕就在手上,他却用袖子去揩鼻涕。然后他转过头去,脸上难过的表情让我后悔刚刚说过的话——我那些现实又无望的“永远不能”。

房间里只剩长久的沉默。“我该走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