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第2/5页)

“哦,当然。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舔着嘴唇,“要不是我,不知道多少人会饿死。他们在家里,坐等我的食物上门呢。”他身上的白西装和马夹是皮条客和赌棍的标准打扮,不过这些日子他实在无须赌钱,贿赂和走私赚的油水足够让他从梦里笑醒了。“重要的是,”他转动着手杖说,“关系。而我正好交游广阔。商会根本不懂如何跟厦门当局谈判。”他嗤笑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木然地看着他,懒得再微笑点头。

“好吧。”他总算说到正题了,“你们需要什么?”

我让阿桂跟他说,她报出一长串我们想要的东西:大虾、莲藕、胡萝卜、洋葱和荷兰豆。不需要鸡,阿桂得意地补充,我们已经有了。我们讨价还价一番,同意最终价格由到货的质量来定。

第二天破晓,替阿汾送货的小工就到了。食材都不错,只有香葱是蔫的,我们压下来一点价。

小工们一走,我看着这些食物满心欢喜——橙黄色的胡萝卜、新鲜碧绿的荷兰豆、大虾、莲藕、洋葱。我跟酱菜厂门口那些把传单扔到地上,奔涌着去领大米的难民并无区别。但我不在乎。我拿起一根豆荚,用大拇指触摸里面包裹的小豆子。“还记得以前乘渡船去厦门吗?”我问,“我们带着好多鸡蛋、米糕和饼干,在妈祖庙供奉。”

素莉拍着湿漉漉的手说,“我记得有木偶戏和烟花。”

阿桂冲素莉晃着一根香葱,“要是可以的话,这只小呆鹅会在那儿看一整夜烟花。”

“我喜欢看啊。”素莉捧着正在清洗的芒果,像个正要上供的信徒,“像花儿一样的烟火,太美了。”她闭上眼睛,嗅嗅芒果,“像硕大的牡丹和菊花,嘭。”又把芒果放回篮子,皱起眉头,“现在全毁了。我再也不看烟花了,它们听起来和炸弹一样。”

“当然要看。”我说,“等这一切结束……”

“不,不会结束的。”她坚持。

“素莉……”我该怎么说服她?总有一天,这场战争会成为回忆,我们会回到从前的日子,我们会忘记鞭炮像枪声,炸弹如烟花。会吗?

之后,食物准备妥当,我们在妈祖像前搭起一排桌子,铺上白色台布,摆好食物和调料。母亲和婆婆出来祷告。我带阿梅和阿州上楼,到我床上打个盹,毕竟,这是天后的盛宴,在大快朵颐之前,该留出足够的时间以表达对神明的敬意。孩子们不愿意安静下来,我只好把脚搭在他们身上,阻止他们乱动,然后才合眼睡去。

一觉醒来,阿州不见了,我的一只脚原本搭在他身上,现在脚下只有小枕头。我从阿梅身上抬起另一只脚,跳下床。

我们很快找到了阿州。天后供桌上凌乱不堪,一只油腻腻的小手从桌布下面露出来,手里紧抓着一根鸡骨头。阿桂掀起桌布,阿州正躺在下面酣睡,小肚子鼓得像个皮球。周围全是没吃完的米糕、骨头和虾尾,油渍和调料糊了他一脸。

阿梅气鼓鼓地喊:“坏孩子!”又看看乐不可支的我们,自己咯咯地笑了,甜甜地加上一句,“他真是个淘气的弟弟。”

“好吧。”母亲说,“想必妈祖已经用过了。”

“毫无疑问。”我附和道,心想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这样亵渎了供桌,母亲可不会如此轻饶。

“他没碰米饭。”素莉边清理桌子边说。

婆婆点点头,“老虎怎么可能吃米饭和豆腐。”

“说得没错。”母亲说道,“以后就让他吃肉吧。”

***

那是阿州最后一次糟蹋飨宴的机会。冬天慢慢过去,食物越来越稀缺。阿桂每次带回一个橘子、一粒鸭蛋、一小块肉,都能令大家难得地欢呼雀跃。但无论如何,我肚里的胎儿在快速成长。如果能足月临盆的话,他将在龙年出生,和我一样——在我24岁生日的两个月后,比我小两轮。尽管龙主日出,我还是希望在这个龙年,大吉大利的是中国,而不是飘着太阳旗的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