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第3/5页)
我蘸了墨汁继续写,我刚把他抱在怀里,他就开始找吃的——砸吧着嘴,用小鼻子拱着我的皮肤。生出来才一个小时,他就把我两边的乳汁都喝了。他胃口太好了,我只得找个奶妈。
我希望聿明知道我这次的变化。产后我几乎立即就下床走动了,兴高采烈地洗了脸、梳了头、分好发线。要不是阿州胃口太好,我都可以自己喂他。照顾他是件快乐又自然的事——只不过,现在敌人正在海峡那一头,而且食物短缺,供给不足。我不像刚生了阿梅时那样疲惫,那样莫名其妙地难过愤怒。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不肯抱她、喂她。这次我发现了自我,我想告诉聿明,我不再是那个终日沉睡、不愿照顾孩子的女人了。
我放下墨锭,把光滑温润的毛管搁在雪白的瓷架上,饱蘸墨汁的兔毛笔头掭得很尖。我多么在乎他对我的看法!聿明,只有聿明,别无他人。一阵风吹得百叶窗嘎吱作响,清凉的海风正从11月的蔚蓝天空下悄然拂过。
我又提起笔。他让我好快乐,我写道。我想告诉聿明,在敌占时期找个奶水充足的奶妈有多难,我们的小儿子肚子一饿就气呼呼的,简直是只小老虎!我会假装呵斥他的急躁,却暗自为他的劲头儿高兴。让虚弱安逸的人去夸耀那些美德吧:温和、顺从、节制,还有谨慎。这些谦谦美德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小心翼翼唯命是从、恭恭敬敬听从使唤、皮笑肉不笑和新裁好的太阳旗?在我看来,那些汉奸们的所作所为,把这些美德变成了狗屎。而现在真正需要的,是勇气、忠诚、正义、希望和力量。
他的脖子非常有力气,他能自己抬着小脑袋,都不用靠着我的……
“妈妈。”阿梅推开门跑进来。
我转头看看她,“妈妈在写信呢,小宝贝。”
“我也要画。”她推搡着我的胳膊。
“我在写字,没有画画。奶妈在哪儿?”
“奶妈看弟弟。”她胖嘟嘟的、玫瑰花瓣儿一样的小嘴撅着,自阿州出生,她就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来,我把你抱到妈妈床上,这样你就能看妈妈写信。”我本想在奶妈这件事上为女儿考虑得更周全些,让宝萍至少待到月底。但宝萍母亲生病,所以离开得很仓促——阿州的奶妈都还没开工——我又能怎么办?“唱首歌给妈妈听吧。”我问阿梅。
阿梅站在床上,抬起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悲凄凄地看着屋顶。“你好比断线风筝……”她用颤抖的童音唱,“飘无际。”
我把毛笔蘸满墨,在砚台边掭匀。
“妈妈?你没有听!”
“在听,宝贝,我在听。再唱一遍。”
她双手祷告似地放在胸前,深吸了口气,“你好比断线风筝……”
我提起笔。
“妈妈。”她双膝跪在床上开始呜咽。
“好吧。”我把笔在水里涮了涮,搁在一边,跑到她身边学小狗叫,“汪!汪汪!”
她尖叫着爬到床的另一头,打了个滚儿,抬头望着我,大眼睛里满是期待。“不要,不要。”
“我要来咬你了。”我爬上床。
“不!”她尖叫,我假装要咬她的小腿,她扭来扭去,又躲又藏,“你坏狗。”
“真香啊!多好吃!还有,那些小牛在哪儿?”
她脱去一只袜子,露出玲珑的小脚丫。
“这个小牛儿吃草。”我边说边挠挠她的大脚趾头。“这个小牛儿吃料。”挠挠第二根脚趾头,然后一根一根挠下去。
这个小牛儿喝水儿,
这个小牛儿打滚儿,
这个小牛儿竟卧着,
我们打它。
我在她的另一只小脚丫上重复这个游戏。
“再来,妈妈。”
“等等,你听。”我站起来,“门口有人。你听到门铃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