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第2/5页)

我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墙上的画,画里的菊花和竹子都朦胧不清。纤纤月光从窗栏间隙溜进来,跌落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今晚的月亮什么样?上弦月、下弦月、半月还是满月?

远处传来另一种音律,警察在齐步走,皮靴的踢踏声在深夜的空巷里回荡。此时此刻,日军也在厦门的大街小巷巡逻。脚步声停了下来。一个警察说了句什么,其他人笑起来。阵痛又开始了,剧烈到天地化为乌有,只留些许……是的,我还有一小部分的意识在远远观望着。在这当口,一种原始的母性本能复苏了,我开始明白怎样能做到既分散注意力,又用力分娩。

接生婆立即醒过来,在我的背后加了个枕头。她把手放在我胸口,微笑着试探我呼吸的频率,然后走过去站在我的两腿间。“顺其自然。”她说,“转移注意力。”

宫缩停止时,我睁眼看见素莉拿着托盘站在门口。“少奶奶要喝茶或是凉开水吗?”她问道。她的眼泡因睡眠不足而发肿,目光中闪着害怕的神色。

我接过凉开水呷了一口,便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我梦到自己站在院门外的步道上,月光在睡袍上染了一层银辉。我要看看今晚是什么样的月亮,我告诉两个日本水兵。半月,一个水兵说着,举起步枪对准那半个惨白的月亮。另一半在哪儿?另一个士兵咯咯笑着,来回晃动他的枪,像是要打下另一半逃亡的月亮。不,我大叫,不要!我想抓他的手臂,却反被他擒住。这时我意识到,接生婆正在轻拍我的手,揉我的胳膊。

“少奶奶,”阿桂在门口说,“太太让我拿这个给你止痛。”她托着满满一盘吸鸦片的烟具。鸦片,中国人耻辱和虚弱之源。先是英国人,现在又是日本人强加给我们这些毒药。

“我不需要。”我倒抽一口气,疼痛再次来袭,像洪水一样升涨蔓延。我张开双腿,尽量凝神静气。

“很好,很好。”接生婆说道,“您跟乡下女人一样有韧性。孩子的头很快就能出来了。”

不久,阵痛变得几乎没有任何间歇。“用力!”王阿婆一遍遍大喊,“看到头了,用力!”不消她说,我的身体在自然而然地使劲。

“吸一口吧,孩子。”母亲的声音传来,“含着烟管深吸一口。好,再吸一口。”

“用力。用力。”

“再吸一口,孩子,再吸一口。”

我知道那是鸦片烟管,但已经顾不得了。我吸一口,用力推一次,再吸,再用力推。终于,身下传来响亮的啼哭声。

接生婆高高举着婴儿。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是个男孩。”她说。

“我知道。让我抱抱。”

“得先剪掉脐带,把他洗干净。”母亲说,“素莉,水凉了,再添些热水,用手肘试试温度。”

她们转身背对着我,围在我儿子的澡盆边。

我抬起手,“眼镜,谁把眼镜给我?”

儿子啼哭着,拍打着洗澡水。大家都欢天喜地。接生婆用一条毯子将他裹紧,递给母亲。母亲坐在扶手椅上,不知道她和椅子是怎么上的楼。“我的小佛爷。”她轻唤。

“母亲,”我说,尽管没人在听,“我想叫他阿州。”

婆婆站在一旁,像我一样,等着看这个孩子。按照习俗,我儿子是属于夫家的,是韩家人。我婆婆是他的嫡亲祖母。不过,比起富裕的母亲,婆婆是清贫的。“王阿婆,”我叫道,“孩子奶奶想抱抱孙子。”

我在旁边桌上一通乱摸,想找到眼镜,总算素莉跑过来帮了忙。我戴上眼镜,看到婆婆朝她手中的孙子微笑着。他脸朝着她,磨蹭着她的胸口。“他饿了。”婆婆说,走过来把他放到我怀里,“他想要妈妈。”

***

你儿子生来就是个小馋鬼,两星期后我在信中写道。这是我给聿明写的第六封信,他离开后,我每个月写一封。一封信一页纸,都折好叠放在桌上的红漆盒子里。我用最细的毛笔,最薄的纸,写蝇头小楷,这样一页纸才能装下一整个月的牵挂。他上次离开后就杳无音讯,而这些信证明了我对他还活着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