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

9

那年秋天,日寇从长江向武汉逼近,八十万中国军队集结阻挡,而我像河豚一样膨胀起来。我的肚子浑圆,脚踝肥大,就算有心救国,也无力穿鞋,更别提在腰间缠一圈子弹。更糟的是,我失去了斗争的动力。孕妇分泌的神秘物质让我变得更加关照内心,变得无可救药地温柔。一个月后,聿明并未如约归来,连封信都没有,要是在以往,我定会在房间里暴跳如雷。这不是他的错,我安慰自己。连内心活动的语调都一反常态地温情。他有机会一定会给我写信的。但我还是很担心他,随怀孕而来的温柔情绪对焦虑和伤感并无作用,它所带来的,只是比往常更泛滥的眼泪。

9月,我们听说国民政府放弃武汉,迁都到长江上游的重庆。这消息按说会让人火冒三丈,我也的的确确生气,但怒火随即被突如其来对芫荽的渴望取代了——经过几个月的食物短缺,原始的饥饿感让人魔怔。

10月,当武汉沦陷的消息最终传来,我已躺在产床上无暇他顾。这就是女人的命运。抗战英雄在为祖国流血牺牲时,我只能躺在床上,一边对将要出世的孩子说话,一边等着下一次宫缩。

“小可爱,”我呢喃着,“我的宝贝,该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呢?”我搜寻着一个可以让人想起战前时光的名字。灵光忽闪,我记起和聿明在福州度过的那几个礼拜,就我们俩,郎情妾意,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充满希望。“你是妈妈在福州怀上的,小家伙,这就是你的名字:阿州。这是妈妈怀上你的地方。”

“歇会儿吧。”接生婆劝道,并将椰子油抹在我额头,帮我揉着太阳穴。

我想,将来等孩子上学时,我和聿明再给他取一个大名。我们会找出中国历史上的某位伟人,或是我们这个时代产生的英雄,一个能把日本鬼子统统扔进海里的人,我们将以他的名字给儿子命名。“我保证。”我大喊出来,想让全世界听到我的坚定决心。

“好了,少奶奶。”接生婆说,“您得保存体力。”她轻触我的眼睑,带着椰香的手指停留在那儿,直到我闭上眼睛。然后她揉捏我的胳膊,手在我的肩颈四周滑过,使我肌肉放松,能打一会儿瞌睡。正在这时……

啊!痛!仿佛某个掌管生育的神明正在控制我的身体,让它紧绷如盘蛇。哎!痛啊!我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哎呀!”

“少奶奶,”接生婆说,“您要放松一些,痛就痛呗,顺其自然,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

“别的事情?”

“专注在呼吸上,或是想想风啊,树啊,随便什么都行。您不必担心下面,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会照看着。”

怎么可能专注别的事情?我松开拳头,伸展手指,与此同时接生婆的手指在我肚子上轻轻划着圈。我放松紧闭的双眼,努力凝神静气。

“很好。”她的声音离我稍远,那儿正是我的阵痛源头。“好多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做到心无旁骛。

“这次有进步。”宫缩停止后,她说道,“这个孩子好像挺大的呢。”

“别担心,王阿婆。”我告诉她,“我的孩子可能比一般婴儿要大,但我也比一般女人更强壮些。我保证,这个孩子生得跟其他孩子一样快。”分娩的亢奋正在血管中涌动着,我准备好了。

“等着瞧吧。”接生婆一边说,一边左右嘎巴嘎巴地转动脖子。

她直起身后,圆脸变得通红,与枯瘦的脖颈显得特别不协调。“好啦,王阿婆。”我说,“你先歇歇吧。”

她坐在我旁边,闭上眼睛。等我觉得口渴难耐时,她已经打起了呼噜。

“哦,宝贝。”我低语着,将双手放在鼓起的肚子上,“你在哪儿?”他这会儿很安静——没有蹬腿挥拳。可是,唉,我好渴啊!人都去哪儿了?聿明,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