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促使作者写下了《浮士德》(第2/4页)

“如有强大的精神力/把各种原素/在体内凑在一起/没有天使/能够拆开/这合二而一的双重体……” [177]

整篇《浮士德》就是在目不转睛地凝视这人性的奇观当中写下的,作者不是要说明,他只是要创造,只有在创造中,神秘的美的模式才会反复再现。这种特殊的凭空创造就是作者的动机,其呈现的模式则是生命律动的透明模式。作者为了对生命追根究底便选择了这种有点神秘的方式——唤起灵魂深处的幽灵,让它们控制住书写的笔,营造出从未有过的氛围,让幽灵在照亮人类记忆冥河之际也照亮自身。

真的有那样一条黑暗的河存在于人类史上,它在深而又深的地壳下面,对它的描绘是一代又一代最敏感的艺术家们的终生夙愿。作者就是这支天才队伍中的一员。历经六十年酝酿的《浮士德》所怀的野心,便是要将根源的世界和支配这个世界的不可捉摸的机制一层一层地展示于读者面前。实际上,这是一项看不到目标和终点的工作。作者将自己在冥河中的探险借浮士德的口这样说:

“哦母亲们——让我凭借你们的名义吧——你们登极于无边无际之中,永远孤居独处,却又和蔼亲切。在你们头顶周围,飘浮着生命的种种形象,并没有生命,却活泼敏捷。凡在所有光彩与假象中存在过的,仍然在那儿活动着;因为它们希望千古不灭。于是,万能的母亲啊,你们便将它们分摊给白昼的天篷,给黑夜的穹隆。它们有一些走上了吉利的生命之途,另一些则只有大胆的魔术师才能探访……” [178]

作者就是那位大胆的魔术师,他历尽艰辛到达了原始记忆所在地——精神母亲现身的处所,他看见了人所无法看见的千古不灭的景象。他身揣发光的钥匙像一只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地将那永恒不破的黑夜照亮。也许那河直到今天仍然静静地、不为人知地存在着,但陌生的来客不是的确已经拜访过它了吗?反过来说,河就是依靠天才而得以存在的。百年一次的拜访激活了它的河水,使它不致于从人的宇宙里消失。这样看起来,《浮士德》的野心不是要写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它要写的是艺术史,或者说,它要将那个由天才们一段一段写下的历史作一个全面的观照与凸现。这种特殊的、隐蔽的历史的书写就同历史本身一样是不可思议的,它彻底排除表面的理性,只借助于灵魂深处爆发的创造力与直觉,而每经一次爆发,直觉便发展为更高的新理性。就这样无规则可循地一轮一轮向内深入。而书写的主体在这个过程中无时无刻不为否定精神和虚无感折磨。“我的幸运可不在于麻木不仁,毛骨悚然才是人情最好的一部分……” [179] 追求毛骨悚然的感觉就是主动进入这个不可思议的历史,在恐怖惊险的承前启后的运作中获得自由的灵魂。为难以名状的痛苦冲动所驱使的这位艺术家,就这样怀着模糊的预感,一头扎进那无路、无光、无意义的处所,以充足的底气完成了对真理的探访,为我们带回了这部不朽的《浮士德》。他曾经看见的,也许永远讲不出来了,能讲出来的只是心的体验,但那河,不就是存在于许许多多的天才的体验当中吗?这是一切的钥匙,获得这片钥匙的后人可以再次闯到他去过的地方,将真理重新体验。

在这个剧的始终,宗教的情怀紧紧地纠缠着不信教的作者。也许从一开始,作者想要做的就是建立起一种同宗教具有同样高的境界的、却更符合人性的博大理想。这个理想的宗旨就是要让人按照人本来的样子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但是人本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返回起点已经做不到了,何况那起点也并不是人本来的样子,因为这个“本来”不是一个现存的模式,它要靠世俗中的人重新将它凭空创造出来,这就是一件万分复杂的事情了。人要进行这样的创造,就必须脑子里有种绝对的虔诚,有种超脱一切的模糊信念,这种类似宗教的境界,就是人的向善的最高理性,它的存在否定着现有的人生,它来自冲力中的“无”。也许它永远造不出理想化的人生,也许它最终也不过体现为一种企图,一种渴望,但在不懈的努力中,理想模式的结构确实已经在灵魂中呈现,作者的终极目的不就是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