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促使作者写下了《浮士德》

读者将剧本全部阅读完毕之时,一个巨大的问题将萦绕在他的脑际:究竟是什么促使作者写下了浮士德?人性中那种根源性的冲动又是怎么回事?这种冲动是如何贯穿到“事件”中去的?梅菲斯特的解释是理解整个作品的核心:

“如果人这个愚蠢的小宇宙惯于把自己当作整体,我便是部分的部分,那部分最初本是一切,即黑暗的部分,它产生了光,而骄傲的光却要同母亲黑夜争夺古老的品极,争夺空间了。但它总没有成功,因为它再怎样努力,总是紧紧附着在各种物体上面。光从物体流出来,使物体变得美丽,可又有一个物体阻碍了它的去路……” [174]

黑暗是生命本体,理性之光是人性之光。当那黑暗的生命力咆哮着试图毁掉一切的时候,幸运的人类就在这黑暗最深处孕育了光。那是怎样一种奇景啊!鲜明的对称、你死我活的争夺、永恒不破的依存与制约,一个从另一个生出,后生者却要否定母体!自生命中产生光以来,追循这光就成了人生的惟一目标。作者写下这鸿篇巨制的宗旨,便是用理性之光来照亮人心最幽深处所的风景。在那种地方,光决定一切,而一切的一切又归结于光由之生出的、伟大的不可遏制的律动。有各种各样的文学,其中最深邃的那一族选择了以艺术自身为探索的领域,这样的文学必然会要进入原始的生命之谜。永不停息的扭斗;雄强而邪恶的破坏;从那被毁的废墟上出乎意料地生长出的透明的大厦;这种魔法本身就是艺术家生命爆发出的奇迹。在创造中渐渐精通了魔术的作者明白了:他惟一要做的,便是敞开心扉,让携带着光明的直觉向那古老昏暗的内核突进;越是看不明、分不清的不可思议的事物。便越同光的源泉靠近,在现世从未有过的东西才是来自真理的故乡。于是,在这种直觉的眼睛里,自然界(灵界的代名词)里的一切都变成了谜中之谜,从高山峻岭到一株柔弱的小草,没有什么事物是可以穷尽的。昨天古老常套的爱情故事演绎成今天惊心动魄的精神历程,颓败的书斋里孕育出光芒四射的晶体人;远古时代的幽灵显身,演出泣鬼神的现代创造悲剧;腐朽不堪的世俗皇宫,转化成精神战斗的大本营……人与神的界限被抹去,灵魂不用再升天,直接就在尘世进入天堂的故事。

追求光的历程就是进入艺术生存的境界——一种被堵死了后路的、不断爆发创造的境界。自从人从那蒙昧的黑夜里看见它以来,它就成了他面前惟一的选择。走上这条路的人心里怀着要成为神的疯狂念头,他“愿为之献身的,是销魂的境界,是最痛苦的赏玩,是被迷恋的憎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厌烦。” [175] 简言之,人要成为“大我”,要成为穷尽精神体验的神。但梅菲斯特告诫人(浮士德):

“我把这份粗粮啃了几千年,请相信我,从摇篮到棺架,没有人消化得了这块老面!请相信我们中间的一个:这个整体只是为神而设!” [176]

人只能隔着距离去追求,他永远是部分,不可能真正成为神,神才是全部,这个令人痛苦的现实是先验的。但浮士德用一声惊天动地的“我愿意!”表明了心迹,将这个理想追求的模式构成。梅菲斯特又告诉他,必须用自己的行动来塑造自己,这样才“你是什么——终归会是什么。”一切都要从无开始,从倾听那黑暗中的律动的声响开始……

由创造构成的追求,将已有的生命的形式全部无情地加以否定,仅仅只向着那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发起冲击,由此便产生了一幅一幅难以理解的奇异画面。浮士德同古代的美女海伦的结合,以及他俩生下的、更为不可思议的小孩欧福里翁;荒诞的欲望皇宫,被糟蹋被制约的最高理性,以及这理性如何样在摇摇欲坠中重新奋起,通过一场更为荒诞的圣战再次获得新生;象征深层理性的地狱里的小矮人的悲惨处境,他们永不停息的不懈的努力,灵界深处永恒不变的对生命的讨伐;淫欲泛滥的魔鬼山上群魔乱舞,但仍有理性在特殊的机制中发挥作用;古希腊的土地上到处是混沌之子,它们身上洋溢着刺目的风度,那是粗野与高贵,美与丑的直接同一;浮士德开辟的异想天开的王国里发生的凄惨事,他的更为凄惨的、别出心裁的死亡等等,所有这一切全都指向那种只在“说”当中体现的神奇境界。对于根源的纵深探索使作者获得了一种崭新的形式感,这形式感指向人性的原型,于是作者将一切可能的事物都按照这个原型重新创造了一遍。这种说法似乎很矛盾:既然有模型,怎么能称为创造?奇妙之处就在于这个“原型”不是一个现存的、摆在人面前的东西,或者说它根本不存在,它只会随人的生命的冲动,人的无中生有的创造而逐步呈现,所以创造依据的“原型”实际上是“无”,是严厉的理性扫清一切世俗干扰,为生命自由表演让出舞台的结果。这样的艺术可以有无穷无尽的不同形式,只有具有与作者同样的眼光的人可以看出这些各展风姿的版本若隐若现地透露出它们来自同一个抽象的“模式”,那是最原始的人性结构,也是纯艺术的源头。艺术家要表现的,就是人自从作为人在宇宙间生存以来,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二重性,或者说生与死、有与无、冲动同意识、美与丑、犯罪与自审等等这个根本的矛盾,究竟是如何样推动人性向前发展的。深入到这个层次的艺术家看到,以“丑”为自身形态的生命一开始就内含着意识,这否定性的意识就是美感,当人意识到了生命而赞美生命之际,他的出发点其实是嵌在生命中的精神所追求的合理性,而作为实体的肉身,则不停地遭“嫌弃”,因为在赞美的那一瞬间,肉体就已经过时了,又得脱胎换骨。所以这种赞歌又是咒语,逼得人不断摒弃旧我,创造新我,就如梅菲斯特迫使浮士德所做的那样。这是一种极其困难的游戏,人做这种精神游戏时,要让自身彻底消失,变成一股连气体都算不上的“东西”,然后从这股看不见的力里面再生出一切。就这样,作者用高级而惊险的技巧,一次次在读者面前呈现出精神创世的伟大场面,并以幽默豁达的胸怀,显示出精神的品味。读者将明白,人的根源的冲动同那深深地嵌在肉体里的不朽的否定精神原来是一个东西,人,之所以能区别于动物,就是因为他是为了理想而活的。来自魔鬼山布罗肯的冲动也就是来自布罗肯的反省,人如果失去了反省的能力生命的冲动也就渐渐衰竭,人如果冲动不够也就达不到彻底的反省。与此同时,这两个方面又是时刻绞扭在一起进行殊死搏斗的:光要扼制黑暗,黑暗企图吞没光。先有黑暗还是先有光?先有冲动还是先有理性?就矛盾形成来说两方是同时到达的。那么谁更深?谁又是决定性的?答案仍然模棱两可。作者借天使的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