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促使作者写下了《浮士德》(第4/4页)

“但不管怎么说,我愿意跟你去到城堡;再怎么办,我胸有成竹;只是王后这时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心曲,任何人也猜不透……” [181]

她预感到了一切:爱情的短暂,凄惨的下场,彻底的幻灭。但仍然值得一试!她那艺术的一生,就是以灿烂发光的轨迹不断向圆的终点接近的一生。瓦格纳则是将自身的欲望全部转化成精神,在分裂的人格中追求到底的例子。但这样的欲望仍然是属于生命的,只不过显得有点奇特罢了。沉溺于精神生活,同外界隔绝的他,终于造出了结晶人,向外界发出了沟通的信息,让自己的精神成果汇入了人类精神的长河。如果他敌视生命的话,结晶人就完全是多余的产物,而事实上他却耗费了一生的精力造出了这个必须同生命、同欲望结合的精灵。他以否定个人生活和欲望的方式,唱出了对生命与欲望的赞歌。所以被瓦格纳禁锢在玻璃瓶内的荷蒙库路斯的爱情像火一样燃烧。那也是瓦格纳本人的情欲,他把它全部献给了精神探索,他本人只好终生生活在象征强大理性的玻璃瓶内。最能说明《浮士德》中解剖欲望的企图的是浮士德建立精神家园的那场戏。精力充沛雄心勃勃的浮士德在海边建起了自己的家园,但这个家园却不是建立在真空,世俗的入侵使得他的欲望受挫,批判的理性使他陷入痛苦和忧愁的深谷。问题在于他并不想摆脱世俗——这个欲望的激发点和施展之地,而他想要建造的家园又带有天堂的性质,于是理性与欲望之间的战斗变得难解难分。在这种情况下,精神的出路由自发的律动得到解决:人面对死亡(挖葬坑的响声)像永生那样(把那响声当做胜利号角)行动到最后,欲望与理性达到终极的统一。可以看出,雄强的野性在理性的否定之下不是减弱了,而是更狂妄,发挥得更充分了。欧福里翁的一生是将灵与肉之间的张力拉到极点,在短短的时间内自己完成自己的例子。这个奇异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不甘平庸,虽然属于大地,却时刻梦想挣脱地心的引力,飞向天空。他集粗俗、专横和空灵美妙于一体,体内太过于尖锐的矛盾使他很快走完了一生。他活着的时候,既沉溺于肉体的感受,又向往天堂的超脱,终于内在的冲力摆脱了理性的羁绊,他飞往他所憧憬的天空。但很快摔了下来,因为他仍是大地的孩子。这是一个欲望达到极端的例子,他的每一行动都令旁观者担惊受怕,他自己则是无所畏惧的。他的冲动也许更带猥亵下流的意味,而他的境界如水晶般纯净。

如同莎士比亚写下《哈姆雷特》一样,作者写下《浮士德》同样是出于内心那个快要爆炸的自我矛盾。是艺术创造的力量使他获得了这样一种认识:人的矛盾的根在人的内心,艺术家的一生,就是在这个矛盾中走钢丝进行惊险表演的一生。浮士德在其漫长的一生中,以他罕见的韧性与活力,将这个人性内面的风景以难以企及的高度向世人一一作出了展示。作者在创作中还发现,人的灵魂的矛盾有着向内深入的无限层次,只要执著地追索下去,那些层次就会在黑暗中发光,整个人心就会显出灵珑剔透的结构,人在制造奇迹之余也会惊叹于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浮士德》是艺术彻底向内转向的典范,历经沧桑,精神上自满自足的作者在此时已获得了将自己完完全全从世俗中超拔出来的力量。他看透了世俗生活的虚无本质,知道这无可奈何的生活,全是因了另一种与它并行的生活的存在,才获得自身的意义,他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将那另一种隐蔽的生活探讨并向众人也向自己展示,从而让自己也让人们建立起信念;世俗生活并非没有意义,它是一切高级的精神生活的源泉,关键只在于人对于它是否有自觉意识;人类的精神史则决不是用教条可以解释得了的,只有富于创造性的人才有力量照亮并再现那条黑暗的冥河,而在创造活动中,人的内心的那个矛盾又是决定性的,人要想获得认识,就要像作者一样促使内在的矛盾爆发,并承担由此引起的痛苦、忧虑、甚至恐怖。人类只要存在一天,对人性的探索就一天不会中止,人的精神史就是人存在的最高象征。摆在读者面前的这部《浮士德》,是人类永不停息地探索自身奥秘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