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的历史(代跋)

沙水

(一)

十年前曾买到范景中译的当代著名的美术史家、美学家贡布里希的名著《艺术发展史》,在叹为观止的同时,又感到一种隐隐的失望。书中所描述的,与其说是艺术本身的“发展史”,不如说是一连串艺术创作的“故事”(该书的英文原名就是The Story of Art,即“艺术的故事”)。大量历史事实、现象、作品和贡氏对这些作品的分析与感受使人读来兴味盎然,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在那里“发展”?当然,我这一问也许多余,当人们沉浸于欣赏时,没有人会关心使他欣赏的东西是什么,它是如何发展来的。人们的历史兴趣顶多会关注像贡布里希所说的那种艺术史:“任何一位历史学家,只要他寿命够长,经验过新发生的事情逐渐变成往事的情况,那么对于事情的梗概是怎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就有故事可讲”。 [182] 但创造艺术的艺术家本人,即使是无意识地,却不能不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他所做的,正是致力于这个东西的“发展”,而这个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艺术家梦寐以求并视为他自己最内在的“真我”的东西,即艺术灵魂。

所以我的问题就可以归结为:在艺术的历史中,艺术灵魂是什么?它是如何发展起来的(或它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发展)?当一个画家或雕刻家面对古代的典范时,当一个作家在阅读前人的作品时,除了技术上的考虑(如用色、构图、语言风格等等)外,最重要的就是体会这个东西、推进和发展这个东西。但这也是最难说出来的。于是人们期待哲学家、美学家和文艺理论家帮他说出来。但多少年来,这些聪明人都在说些别的事情。最常见的是,他们否认艺术有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只承认有在时间中偶然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或“故事”。但他们并不否认,每一时代的艺术家都绝不会再回过头去做前一时代的艺术家已经做过的事,否则他的作品就被视为模仿,是不会在艺术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的。但这是为什么?如果有一种东西从头至尾在拼命地追求自己的偶然性和差异性,乃至于前所未有性,这就已经是一种必然性和同一性(前后一贯性)了。用“偶然性”来逃避对艺术内部的必然性的探寻,这只不过表明了理论的无能。如果一种历史完全由偶然性所构成,例如假定今天的人说不定也可以创造出如同米罗的维纳斯那样的古典艺术理想来,就像昨天搬到右边的桌子今天也可以搬回到左边来一样,这种历史就不能叫作历史(正如桌子搬来搬去不能叫作历史一样)。历史,严格说来就是“发展”的历史,而发展的意思就是不能完全重复、倒退,只能一往无前。在宇宙万物中,只有生命才具有这种“发展”的特点,生命是不能从成年退回到幼年去的。但各种生命通过个体的死亡仍然要不断地从幼年开始,唯有一种生命,作为生命的生命,即人的心灵,精神,以及由此形成的人类文化,才真正是无限发展的,所以只有人类才有真正的历史。

而艺术灵魂,就是人类心灵的核心和本质。所以海德格尔曾说:“艺术为历史建基;艺术乃是根本性意义上的历史” [183] 。但可惜的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艺术”是一种超越于人类之上的“存在”或“真理”的现身方式,他并没有考察人(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中的心理活动、感受方式和精神结构,因此他无法真正理解艺术的本质,“艺术作品的本源”对他说来始终是一个谜 [184] 。这样,海德格尔的历史观也仍然只能是非历史的。

(二)

现在,有一位作家,一位作为作家的艺术家,一位作为艺术家的艺术评论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向我们揭示了这个谜。她就是残雪。残雪近年来在继续保持高产的文学创作的同时,开始对文学史进行了一种令人吃惊的介入。最初人们还以为她这种做法只不过是对自己的文学创作的一种自然延伸,即一种借题发挥,因为她的评论是从卡夫卡入手的,而卡夫卡被公认为是与残雪最为接近的西方现代派作家。的确,她对卡夫卡的解读具有强烈的“残雪风格”,而且与人们通常认可的解读如此相悖,以至于人们几乎很难承认这是一种严格理论意义上的文学评论。我在为残雪的《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9月)一书所写的跋中说到书里呈现的是一个“残雪的卡夫卡”,似乎已经被人借用为一种委婉的批评(不够“客观”、“科学”等等)。然而,等到她的第二部文学评论《解读博尔赫斯》(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6月)出来,且书后所加“附录”文章除涉及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比较外,还涉及到莎士比亚、余华和鲁迅的作品,她的野心才开始露出了冰山的一角。附录中有一篇的题目是“属于艺术史的艺术”,开宗明义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