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3/7页)

不过他从来没有当面这么叫她。“小蜜蜂——”(她有一个很普通的美国名字,但是他从来不用,除非她犯了特别大的错误。)“小蜜蜂,”他会说,“我知道这肯定很难受。一天到晚顶着个糊里糊涂的大脑袋。可怜的小蜜蜂。”

比尔德巴赫先生的父亲是一名荷兰裔小提琴家。他母亲来自布拉格。他出生在这个国家,在德国度过自己的少年时代。她曾无数次希望自己不只在辛辛那提一个地方出生长大。“奶酪”用德语怎么说?比尔德巴赫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用荷兰语又怎么说?

第一次来教室,她凭着记忆弹完整部《匈牙利第二狂想曲》。笼罩着暮色的房间里灰蒙蒙的,还有他俯在钢琴上方的脸庞。

“我们重新开始,”那天他是那么说的,“这个——演奏音乐——不能只靠聪明。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的手指展开超过一个八度——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用粗短的手指敲打着自己宽阔的胸脯和前额。“这里还有这里。你年龄足够大了,能够理解了。”他点燃一根烟,把第一口烟轻轻地吐在她头顶的上方。“练习——练习——练习。我们从巴赫的创意曲和舒曼的短曲开始。”他的双手又动作起来,这一次拉了一下她身后台灯的灯绳,然后指着乐谱说:“我会示范给你看我希望你怎样练习。仔细听着。”

她在钢琴前面坐了几乎三个小时,已经累坏了。他深沉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已在她体内迷失了很久。她想伸手触摸他指着乐句的肌肉绷紧的手指,触摸那个闪亮的金婚戒和他壮实多毛的手背。

礼拜二放学后和礼拜六下午她都有钢琴课。礼拜六的课程结束后她经常留下来,在这儿吃晚饭和过夜,第二天早晨再乘有轨电车回家。比尔德巴赫太太以一种平静到几乎麻木的方式关爱着她。和她丈夫大不同,她安静、肥胖、动作迟缓。只要不在厨房里做他两人都爱吃的丰盛饭菜,她似乎都在楼上的大床上待着,看杂志或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坐在那里发愣。他们在德国结婚时她是个抒情歌手。她不再唱歌了(她说是因为嗓子出了问题)。每次他把她从厨房里叫出来,让她评价一个学生的演奏时,她总是微笑着用德文说:好,非常好。

弗朗西丝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比尔德巴赫夫妇没有孩子。这似乎有点奇怪。有一次,她正和比尔德巴赫太太待在后面的厨房里,他被一个学生激怒了,从琴房大步走过来。他妻子正站在炉子前,用勺子搅动锅里的浓汤。直到他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她才转过身来,安详地站着,而他则用胳膊搂着她,把严厉的面孔埋进她颈窝处白皙、松软的肉褶里。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随后他突然抬起头,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安静下来后的他面无表情地回到了教室。

开始和比尔德巴赫先生学琴后,她不再有时间和中学同学来往。海梅是她仅有的年纪相仿的朋友。他是莱夫科维茨先生的学生,在她上课的晚上会和莱夫科维茨先生一起来比尔德巴赫先生家。他们会听两位老师演奏,也经常一起排练室内乐——莫扎特的奏鸣曲或布洛赫注4的音乐。

神童——神童。

海梅是个神童。他和她,那个时候。

海梅四岁就开始学拉小提琴。他不需要去上学。莱夫科维茨先生的哥哥(他是个瘸子)会在下午教他几何、欧洲历史和法语动词。到了十三岁,他的技巧已不比辛辛那提任何一位小提琴家差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不过拉小提琴肯定要比弹钢琴容易一些。她知道一定是这样的。

海梅身上总有一股灯芯绒裤子的气味,还有他吃的食物和松香的气味。而且一半的时间里,他手指关节周围总是脏兮兮的,衬衫袖子邋遢地从毛衣袖口露出来。他拉琴的时候她总是看着他的手——除了关节那儿,到处都是肉呼呼的,硬硬的小肉突从剪得短短的指甲下面鼓出来。拉弓的手腕上有像婴儿那样明显的肉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