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谶森林与浪胖(第4/16页)

古阿霞边说故事,边观察在角落的王大崇。他的膝盖缩在胸前,低着头,右手老是摸自己的耳垂。古阿霞不自觉摸自己的耳垂,临场发挥,说了一个改编自邦查传说的故事:有一条鳗鱼住在小女孩的耳垂里,女孩得捏着那儿跟它说话。王大崇瞪大眼,看了过来,着迷得忘记捏自己的耳垂。

“那是真的,我阿嬷说的。”古阿霞记得祖母说的是海鳗住在发里,从此主角的头发如水,发出喃喃思念。她不过是将鳗鱼的住所改到耳垂。

“好棒喔!”

“你的耳朵里也有鳗鱼?”

王大崇说:“好可怕,我才不养那个,要是游进脑袋就完了。”

“那我们来交换秘密,我告诉你,你也告诉我,好吗?”古阿霞把嘴靠近王大崇,说,“我在耳朵里养了我的祖母,你呢?”

“爸爸。”

古阿霞听说五年前的一场运材车翻车,所有木材从100公尺深谷完好无缺地拉回来,继续它们的旅程,三个惨死的工人却终止旅程。小男孩的父亲是其中之一。这种新闻在山上很多,而且很快被更耸动的新闻淹没。古阿霞看着眼前不断逃学也不愿下山就读的孩子,默默祈祷上帝,给他勇气与恒念,好继续展开他的学习。

“想跟我的祖母说话吗?你可以摸摸我的耳垂。”

“不想。”王大崇迟疑了很久,才说,“你想跟我爸爸说话吗?”

“好。”古阿霞伸手捏了王大崇的耳垂,揣测要怎样瞎掰一段话,给他一些安慰。

“爸爸说了些什么?”

“他没有说,真的。”古阿霞诚实以告,说错了伤害更深。

“你没有骗我。他才不跟你说话,因为爸爸真的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

“爸爸最近跟你说了什么话?”

“我也快忘了,好像是:他养了一只小鸟什么的。”

“我可以用笔帮你记下来,你就永远不会忘了。”古阿霞拿出一本空白练习簿,放在膝盖上,就着晕晕炫炫的火光写,字难免有点歪,把王大崇的爸爸心情记录下来。她说,她还会上山,帮他记录爸爸的话。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下山到学校来,那有老师会教他一些字,这样就能靠自己写下来了。最后她放了几本从文老师棺材那拿来的破烂儿童杂志《东方少年》与《学友》,留给他看图文最多的漫画章节。

这时,古阿霞起身去接第九通电话。电话那头,有五个孩子用边哭边告状的方式说,朱大妈流血很多,快死了。古阿霞挂上电话,走出屋外,雾浪一阵阵泼来,她的脸颊很快凝结小水珠,再走快点可以赶上要下山的末班森铁。

朱大妈是古阿霞复校的老班底,是条猪。这条马海卖给她的母猪,让她赢得第一笔钱,也让她从来访的老奶奶身上学到一课。学校完成后,学生们敬称它为猪妈妈,又嫌以猪称呼有鄙视之意,改称朱大妈。朱大妈年事已高,不太适合生猪宝宝了,古阿霞干脆免了它的生育工作。

学生们将校舍南方的旧教室改建成朱大妈的家。朱家布置得温馨,天花板垂下七彩纸片缀饰的玻璃风铃,窗户贴上纸花,门楣贴了横批“诸事大吉”。朱大妈却对美丽的装潢不太领情,常常溜出家,在校园逛逛。学生们会从家里带把青菜梗,给些有的没的。大家都承认,朱大妈是学校“最沉默的移动笑话”,它甩着一排风吹窗帘似的奶子,只要走到哪,大家都笑。

星期四下午,朱大妈照例在校园逛,黄狗也是,双方有点煞到。黄狗没有戴上嘴套,扑咬朱大妈的颈子。朱大妈不太挣扎,表情没有惊吓。学生吓坏了,他们拿棍子打黄狗屁股解围,总算救了朱大妈,十几个人抓起了它就往菊港山庄冲去,那有唯一的医生。

马海被第一个冲进来喊救命的学生吓着,接着被后头的场景逗笑了。几个小男生上身裸裎,把脱下来的卡其服交错成垫着朱大妈的担架,抬了过来。朱大妈躺着流血,身上披着无数只断袖,被当作受伤的伐木工对待,给予祝福。他们要马海赶快救治,又吵又闹又流泪。马海苦笑,觉得小孩好像在玩扮家家酒,而他不是兽医。赵旻则打了八通电话叫古阿霞快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