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掉的小锡兵修复工厂(第6/14页)

“我真的很乖,有吃药,睡觉,在厕所拉屎拉尿。”那个人恳求地说。

吴天雄也加入游说,希望将军说些话。将军继续走,要是停下来会打乱了人流方向,他不说话,却在左手捂上枪套时露出心思。古阿霞看见那细微动作,记得枪套放了尊佛像,她不明了这是尊有发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只记得将军从墙上神龛取下他时充满虔敬。

“将军,你的神想跟他们说话。”古阿霞说。

将军顿了一下,把手离开枪套,修正了前进方向,往人流里切去,来到广场中心。吴天雄知道将军要讲话,忙着找垫物给站上去,脑筋动到帕吉鲁背来的大木箱。木箱里头装了重物,比平常重,放地上时发出巨大声响。所有的病患看过来。将军趁势跳上箱子,他不说话,眼神往四周的五百人顾去,好让起头的零星掌声与眼神最后拧成一股嘹亮的鼓掌与眼光,足足有两分钟。

“各位弟兄们,来,继续走圈子,别停下来。”将军说,他知道病患吃了抗精神病药物好度(haloperidol),有了副作用“锥体外症候群”,出现坐立不安、吐舌头做鬼脸、机器人的僵化动作。

病友陆续从各营舍来了,他们动作慢半拍,眼光多了锐利,绕着场子走,有七八百人,拖鞋在地上的拖动声令人起鸡皮疙瘩。他们服的药阻断了神经引导物多巴胺,反而成了帕金森氏症患者集体行动,这些历经二战日本精锐枪炮、国共内战和精神斫伤的老兵们,如今身无长物地困在医院,永远找不到身在梦里梦外的那条界线。古阿霞看到自己是站在宁静的台风眼里,听到的是药罐子浮浮沉沉的声音。她猜想将军一开始拒绝演说的原因之一,是人潮会越聚越多。疗养院到底有多少病患?她挨了几步,低声向吴天雄询问。

“快三千多人,常住这的有两千多人,”吴天雄想不到有那么人涌进来,他把古阿霞拉到背后说,“没关系,站紧点。”涌入的人越多,广场中心的空旷地越来越小,开垦队把挤来的人群往外推。

帕吉鲁靠向古阿霞,紧紧把她抱在胸前。他真的后悔这趟冒险,可是没有后路了。

将军以安慰的口气说:“各位辛苦了,仗没打完,我们无法离开战场,我们的敌人不在枪口上,在自己心上。我知道,咱们都在跟心中的魔神打交道,你打他跑,你退他追,跟共产党差不多。咱们打得也累了,没有后援,因为美国人走了,面粉没了。我们脚筋跑断了,枪杆没了,家也回不去了,只剩疗养院了。但是各位别忘了,咱们是人,不是时间到了就叫咱们出大门,到镇上去投给谁的投票部队;不是时间到了就给两颗手榴弹叫咱们冲到共军阵营的自杀部队。咱们是人,难过时会流泪,快乐时会笑,也想有个家,有个儿女,平安过日子。这是咱们的愿望,说话时有人愿意听。”

“我爱你。”大家叫了出来。

古阿霞颇为震慑,这么多人喊这句日常语,有点天下太平的味道。

“不要一直凑合在医院,你们应该去农场,去搬开石头,去开辟农田,累了抬头看云,看风吹蓝了天空,看云把天空跑大了。你们把秧苗、菜苗、树苗种在大地上,给它们浇水,给它们祝福,对每一条河、每一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棵菜说:‘我爱你。’就说这一句话,你们会有力量的。你们要把这句话搂着,放在嗓子眼练习,耗点心,现在大家一起来。”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营集合场回荡这句话,让人耳膜抖着蟋蟀似。将军走下木箱,趁大伙有得忙时离开,领着开垦队沿着漩涡人潮切出去,一伙人还举手喊我爱你。老兵们朝着广场走出了欢腾人龙,高举拳头,把琼瑶电影里的告白当口号喊,进行某种语言治疗。古阿霞憋得不敢发噱,背伐木箱的帕吉鲁则笑歪了脸,手举得像是在公交车上抓把手,一路晃荡走过去。古阿霞见到,这下终于笑起来,好掩饰糗态,她也举起手高喊我爱你,认真看着帕吉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