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掉的小锡兵修复工厂(第5/14页)

“第一次是谁来看你?”

“蒋宋美龄来过,她却没能耐带我离开这里。”将军收起笑容,从铁杆上摘下马灯,把哀感的脸埋在深深的黑暗中,声音却清楚传来。

古阿霞有种悲伤从脚底爬上来,爬上胸口贴着,她瞥了帕吉鲁一眼,好确定生命中的缘分不是凑巧相逢,是上帝的神圣安排。这亦说明了将军的牢灾是难解的命运,难道这也是神的安排?

“不过你可以带我离开。”将军说。

“什么?”古阿霞疑惑,大家也是。

不久随即开朗了。将军走回桌前,从抽屉拿出牛皮枪袋系上腰,先对墙上一尊20余公分的地藏王菩萨合十,然后将神像捧入枪套,又提了个木箱要远行似,回身走几步,却被铁牢阻止。这是奇妙时刻,他从领口掏出一串钥匙,挑了根插入锁孔,非常清脆的弹簧松开后,他推开铁门关上,一切流畅无碍。

“走吧!你帮我提木箱。”将军出狱,距离上次是八年前的事了。

很多事,难解。树,难解风的旅程;水,难解山的不动。古阿霞很聒噪,难解帕吉鲁为何沉默地面对世界,却懂得将军有能耐待在牢房,因为她有相同自囚在梯间的经验。多亏书,读每本书都是一趟新世界的冒险,让读者不在乎蹲在马桶上,或蹲在苦牢。这让提着木箱的古阿霞有种想法,将军连出门都要带箱书,当作行脚的压舱石。

将军从中山室走进大通铺时,坐在床缘的军人从各自沉思的状态回神。他们眼光被点亮了。有人敬礼,有人举手示意,将军都不吝握手。将军走出营舍,满天的星光让他驻足观看,他告诉古阿霞,画家梵谷⑥住进圣雷米的精神病院看到的星星是七彩的,看到的麦田乌鸦是漩涡状的,那么美丽的星空,那么美丽的麦田,只有得躁郁症者能看到,也是一种恐怖的公平与幸福。

“可以的话,先跟我去看看‘中江头2号’,他跟梵谷一样很有才华,命运却更糟。然后,我们再去拜访‘红字’。”将军说。

“红字?”古阿霞问。

“共产党。”

比起共产党员,古阿霞对中江头2号更好奇。她想起“长江1号”,对谍报战的印象来自电影《扬子江风云》,代号“长江1号”的情报特工潜伏在第九情报区的武汉三镇一带,与日军周旋斗智。古阿霞想,疗养院真的龙蛇杂处,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利了。将军下令,门外守候的开垦队员动员了。

队伍沿着围墙前进,静默至极,古阿霞听到细微的呼吸与步伐声被围墙弹回来。她回头看,人群中的帕吉鲁背着大伐木箱前进,额头与鼻尖渗着汗珠,相较之下自己手中的木箱显得小气。她故意落后几步,给自己有点时间与他并肩走,看着他胸口的那束酢浆草花都是汗水。她想拿回花,不过帕吉鲁抬头的微笑打消了她的念头。

真是蔚为奇观,别以为只有军队才能把人变成这样,疗养院也有。他们穿过几栋宿舍围绕的营集合场,五百位病患在活动,古阿霞见到怪景:他们穿灰衣,蹬拖鞋,笨笨拙拙地拖着身体,眼神与精神无法集中,有的嘴巴喃喃自语,有的不断点头。除了周边一群吃了镇静剂而瘫在洗石子椅上的病患,大部分的人规律地以顺时针绕场子走动,像是池塘的鲤鱼群游动。这给古阿霞有种掉入人群漩涡的晕眩感,好像什么都不对劲,让你得荒凉、无助或苍老地顺着人群转下去,连碰触旁人的眼神都怕。

“他们刚吃了药,出现副作用,没有害的,”将军说,“你就当他们是庙边聚会的老人们。”

有个双手被长袖衣反绑在腰上的人,打赤脚,从墙边走过来,眼球上吊,低头看将军,说:“可以说些话吗,将军?”

将军看着他,拍拍他的肩,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