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奇才(第4/7页)

老吴这时把自己背上的被包和锣鼓交给一个男兵,对毕奇说:“来喽,老吴今天做老驴了。”他“吭哧”一声把毕奇背起来,又说:“我他妈的连自己儿子都没背过。”老吴背着毕奇走走歇歇,到达鼓动地点时,大部队早已过去了。晚上领导当全团人的面革了老吴鼓动队长的职。老吴对毕奇说:“我老吴为我老子都没受过这种气。毕奇你以后成了大音乐家可要孝敬老吴。”大家这时都围着炊事班的炊火烫脚,没有凳子,只能站着,先烫一只脚,再烫第二只。老吴却搬了几块柴让毕奇坐。有人逗毕奇,说毕奇认老吴做爹算了,老吴这么疼你,亲爹都不会帮你洗脚、挑水泡。

毕奇只笑,露颗小虎牙。老吴捧着毕奇搁在他膝盖上的脚,上面的十几个水泡穿了刺,扎着引流液体的头发,乍看快成仙人掌了。老吴说:“怎么样?毕奇,就差给你抓屎抓尿了。”毕奇又羞了,说:“哎呀老吴!”老吴说:“屎尿咋个了?毕奇也太纯洁了。未必马克思就不屙屎?”大家笑着说老吴反动;老吴太粗,不配做毕奇的爹。毕奇这时抬起头,正好看见穗子。他笑了一下。穗子想,人们怎么了?从此对毕奇瞒下了她穗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事了?军训期间除了演出几乎没人练功。谁都没这份体力。不演出的晚上,大家洗洗衣服,早早就滚地铺了。文工团住的是一所小学,后面有座破礼堂。

偶尔需要排练,就去那里。天刚亮穗子已练功练得一身汗,见毕奇一手提谱夹一手拎琴盒进来。他说:“小萧真刻苦啊。觉都不睡!”穗子说你不也挺刻苦的。毕奇一边摆好谱子一边说:“天天这么翻跟斗,非摔了不可。”穗子原以为她私练“抢背”并没人留心。她脱下练功鞋,换了棉鞋,去取挂在锈铁钉上的棉衣。毕奇说:“哟快看!”穗子諕一跳,转过脸,见毕奇已经在她身后,离她半步远。他指着她侧腰说:“你刚才伸胳膊我都看见你肋巴骨了,一条一条特清楚!”她笑起来,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舞蹈演员瘦得见骨,那是福气,举起胳膊还不见肋巴骨,在舞台上就成猪了。

毕奇像刚懂道理一样点头。穗子说:“你练琴吧,我练完了。”毕奇说:“我打赌你不到八十斤。”穗子把海蓝练功服袖子一撸,说:“那也比你有肌肉!看见没有”她一捏拳,大臂上真出来个小疙瘩。毕奇便伸手上来摸了摸,说还真是肌肉!他又用两个虎口一比,说:“你的腰肯定比这还细。”穗子马上说不可能,我又不是只马蜂。她像所有舞蹈队女孩那样歪脖子拧下巴,嘴上是吵架眼里柔情似水。她在很多年后奇怪,经受了一场奇耻大辱之后,她怎么仍在这个时刻跃跃欲试地想作怪?毕奇说那我量量看。

他两只大胖手带着冻疮和松香粉末傻呼呼地卡了上来:“你看,差不多吧?也就稍微粗一扣扣儿!”他的手弄得穗子痒了,咯咯地笑着躲闪。毕奇说他打赌她腿上肯定没什么肌肉。穗子不服,把一条腿单举起来,控在空中,缓缓划动,一面说没肌肉能做这个?你掐表吧,十分钟之内我这条腿不带落地的!毕奇还是不以为然,穗子急了,说那你来一个试试!毕奇把腿一绷,说:“来,摸摸看,咱这肌肉一块块都不含糊!”穗子觉得伸手去摸不大成体统,但又一想,男兵女兵常常在一块掰腕子,有时还会打闹得滚作一团,认为“不成体统”,只说明自己思想复杂。“思想复杂”是最刺痛穗子的一个罪名。

穗子思维飞转的时候,毕奇已捉住她的手,捺在他腿上。毕奇的腿果然挺结实。毕奇把她的手领到肚子上,说看看咱这腹肌!穗子彻底放心了:假如人们这时还不把她的事告诉毕奇,就不会告诉了。倒不是穗子对毕奇有非分之想,只是她太看重毕奇给她的这份平等和尊严。打靶之前出了事故:毕奇半夜口渴,起来喝水,喝了行军壶里灌的擦枪油。每隔半小时,毕奇便要呕吐一次,腹泻一次。老吴忙坏了,打着电筒、架着毕奇在茅厕和宿舍之间飞快往返。最后仍是无济于事,还没跑到茅厕毕奇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