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奇才(第2/7页)

台风也极其漂亮,甚至有点独断专横的气质,琴不响人都给他震得抽口冷气。琴一响反而倒没什么了,观众对音乐识好歹的又有几个?不过看着看着,人们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激动。看毕奇薄薄一片瓦似的头发在他铮亮的大奔儿头上甩下甩上,甩得那样潇洒,那样激情澎湃,人们无法不受感染。穗子印象中,毕奇几乎是无语的。总是夹着小提琴,两个大平足一拐一拐,急匆匆要躲到没人惹他的地方去练琴。大家惹他也出于疼爱,拎一把他的肥大耳朵,踢一脚他的儿童屁股蛋,或者抬起他的两手两脚给他坐“滑杆”。毕奇上****奏从不自己化妆,把脸往谁面前一伸就可以了。有时几个男演员无聊了,便把毕奇的脸化成个美女,毕奇并不去照镜子,下台后才发现。

那是人们见毕奇给惹哭的时候。他哭起来是不怕羞的,一面呜咽一面控诉,完全是个忍无可忍而告状的孩子。毕奇呜啊呜地向老吴告状,口水在嘴唇上拉丝儿,鼻涕在鼻孔前吹泡,老吴便真跟惹毕奇的人生气。老吴一开始听毕奇拉琴就不行了。虽然是末席提琴,但老吴对于音乐最识好歹。几天后的一个晚餐时间,很多人围着毕奇说笑。穗子非常害怕,老拿眼梢去瞟他们。只要有谁朝她这边看一眼,她便在心里说完了,他们正在把她的事情告诉毕奇。她现在唯有在毕奇跟前还有脸面。有个人给你点脸面多么不容易,这对于垂死地希望同人们恢复正常接触的穗子是根救命稻草。穗子见毕奇走过来了。她嗓子眼紧得一口饭也咽不下去。假如毕奇看见她当没看见,就说明有人已把她干下的好事告诉了他。

他却向她笑笑。她在这个笑里没找到任何破绽。她一口气松下来,看着毕奇笨头笨脑在洗碗池那儿洗碗、接水、仰脖子漱口,军帽顺着脊梁滑下来。在毕奇心里她还清白。一阵窃喜使穗子又犯起骨头轻来,脚也飘然了,原地来了个“劈叉大跳”。人们不是那么彻底地残忍。穗子呆着,一条晚照进来,桌上的一群大苍蝇五彩缤纷。直到十月国庆的繁忙演出,毕奇似乎始终蒙在鼓里。穗子仍是揪心,一旦看见有人跟毕奇眉飞色舞地说话,她便提心吊胆:毕奇马上要知道她穗子闯下什么丢脸大祸了。她看见老吴跟毕奇都抱着琴拨弦,老吴说着什么,毕奇朝男女演员这边看看,笑笑。老吴嘴很缺德,只对毕奇一人留情。

老吴说哪个女演员瘦便说她“一身鸡骨头”,说谁踢后腿是“狗子撒尿”,说谁腿短,就叫谁:“两条腿的大提琴”。一身缺陷的毕奇却从没让老吴糟蹋过。老吴爱毕奇爱到什么都替他做的程度。他替毕奇灌暖壶,替毕奇钉棉被,吃毕奇的包子皮和肥肉皮,也替他受过。一次年度打靶,老吴和毕奇站靶场警戒哨,不准行人进入靶场外围,以免被流弹伤着。老吴站东南,毕奇站西南,老吴远远看见西南边灌木丛里出没一个人影,立刻向卧在几百米外的射击手们挥旗大叫:“停止射击!……”却来不及了,一颗流弹落在一个打猪草的老太太腿上。毕奇傻眼看看血泊里的老太太,老老实实告诉老吴他一个盹儿功夫把老太太放进了靶场。老吴叫他闭嘴,责任由他去推卸。

他说毕奇你别脓包啊,让他们诈出真话你就脱军装吧!老吴把责任开脱得很好,开脱不掉的一点儿自己替毕奇顶了。谁也不知道老吴的档案里是否为此留了阴影。老吴不在乎,他非党非团,又是末席,还能往哪里贬?只叫毕奇成了音乐伟人别没良心,忘了为他牺牲的末席老吴和贫农瘸奶奶。穗子紧盯着老吴薄薄的嘴唇,生怕它们摆出“萧穗子”三个字的形状。还好,好像没有,他和毕奇谈论着一段旋律下乐池去了。灯暗下来,观众席静得只听到人们不断咳嗽,“喀、喀”地吐痰。乐池里的校音声也敛息了。男女演员们挺胸收腹,准备一个冲刺出去。指挥棒抬起,一小阵,又放下来。指挥问首席提琴毕奇怎么了。毕奇说有人音不准。于是他又给个音,大家又校一遍。毕奇再领头,又是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