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奇才(第3/7页)

他对指挥说,就差那一点;就那一扣扣儿……他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老三老四,所以五十岁的指挥尴尬一瞬,帅劲马上就还原了。毕奇的提琴独奏靠后半场,三次谢幕后,汗把他的薄毛料军装后背打得浇湿。女兵们一块上去给他打扇子、擦汗,端冰镇牛奶。女兵们疼他的时候嘴里总有几声骂:“又没睡午觉!”“又藏在哪儿练琴!”“累不死啊?”……毕奇就那样站着,脸上有一点羞愧。毕奇毕竟很纯洁,女性的触碰使他多少有些受罪。穗子在毕奇走过去时本想说句什么。什么都行,比方“拉得真棒”之类的废话。但她临时又变卦,佝腰装着整理舞鞋去了。她看见那双穿铮亮“三接头”的大平足从她身边走过去,不久听见一声:“奇奇!……”不必看也知道是妞妞和丫丫。妞妞有一米八零的个头,却梳两根细辫子。丫丫膀大腰圆,一口老烟牙。两人都说极不地道的四川话或极不标准的普通话。

所有司令、政委的儿女都是这样一口话;超越省界的、涵括东西南北的、高于任何乡俗的洋泾滨。她们大声和毕奇说话,一口一个“奇奇”。她们是奇奇独奏的前一分钟进剧场的,奇奇上面谢幕,她们下面就拍拍屁股走人了。除了奇奇,所有人的表演都是“傻蹦”“瞎吼”。有时她们心情特别好,也会把领舞演员或独唱演员招呼一下,说:“唉,那谁,过来过来。”过去后,丫丫会上下打量她(他)一下,说:“跳得还不错,叫什么呀?”告诉她们叫什么,姓什么,她们说:“不错。过去怎么没注意你呀?”假如她们心情好得要命,她们会把送给毕奇的巧克力、麦乳精分一点出来,赏给她(他)。

极偶然的,两姐妹会把个别男、女演员开车接走,带到岗哨森严的司令楼里,请他们听奇怪的音乐(爵士),吃一种叫“吐司”的东西,却明明就是面包。毕奇每回都是半个主人,帮着挑唱盘。演员们受宠若惊,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地听上两、三个钟头,终于听完了,丫丫总会发现新大陆地说:“你的眉毛描过吧?……”或说“你脸上搽了胭脂吧?……”当然,被丫丫揭穿的多半都是事实,演员们去她们家总要给自己形象加工。这样姐妹俩就倒了胃口,觉得文工团员浅薄虚荣是没错的了。破天荒也是有的:姐妹俩跟几个演员偶然也会交往下去,直到谈及家庭门第。在这方面姐妹俩最受不了谎言。一旦发现谁撒谎丫丫便会说:“人家毕奇就不撒谎,他爸被镇压又怎么样?还是挡不住人家成大音乐家!”当然这样讲得要很大派头,连文工团领导都讲不起这话。

冬天文工团和军区部队一块下乡,进行两个月的军事训练和演习。毕奇变得闷闷不乐。他仇恨冬训,第一是每回冬训他手上的冻疮就发作得一塌糊涂;第二,他不能保持每天十小时的练琴;第三,他的那对平足在急行军夜行军中会充分显出劣势。这是个多雨的季节。文工团兵分四路组成战地鼓动队。穗子和毕奇都在老吴的旗下。大部队的行军是沿着盘山公路。而鼓动队必须插小道超到大部队前面。小道上一脚下去黄泥齐踝,才两里路所有人老了似的喘。听见一声沉闷的“我操!”大家知道毕奇又摔了一跤。

老吴鼓动队长也不做了,专门去照顾毕奇。老兵说雨天行军跌跤不能超过三次,不然人就给跌散神了。毕奇少说已跌了十跤,神散了形也散了,最后一跤把架着他的老吴也拽倒。老吴说:“好样的,爬起来!”毕奇的大平足麻木地搓动几下,却没爬起来。老吴心里很虚,但嘴巴仍旧斗志昂扬:“我就不信咱们毕奇今天就爬不起来!一、二、三……哟!”毕奇的两脚又蹬几下,再蹬几下。他长着冻疮的肥大耳朵往下一耷拉,嘴啃在泥里,成了一尊完整的泥胎。他抬起脸,人们看见眼泪飞快地从黄泥里冲出来,两片泥嘴唇之间一根亮晶晶的水涎。毕奇“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控诉:“……袜子都缩到脚心了……裤衩让汗给弄湿了,特磨得慌!……这什么破路什么破天气老不晴!……”大家围在他身边,瞪着眼看他,几个女兵恨不得和他一块骂,陪他一块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