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耗子

这样一群少女朝你走来时,你会发现她们中丑的那个最为夺目。因为她是唯一的丑姑娘,因为美貌在此是普遍和一般,而丑陋却是个例外。还因为你觉得这样穿军服的年轻女舞蹈者理所应当是美丽的,丑姑娘反而不同凡响,让你觉得这个明显谬误必定有什么让你一下看不透的坚实理由。她们就这样走在阳光斑斓的梧桐林荫道上,手里端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脸盆,脚上穿着五颜六色的塑料拖鞋。每年四月,新兵训练结束,这座军营里总要添一群跳舞蹈的年轻女兵,十四、五岁,或更年轻些。她们尚未学会军人的内敛,在老兵眼里,个个天真烂漫活泼讨厌。若是把她们剥得赤身****,搁进西欧古典神话的背景,她们便是世世代代男人们梦寐以求的山林小妖。当然,丑女孩黄小玫除外。

这是她们每天必走的路:从练功房到军人服务社,再去浴室,然后回营房。因为跳舞,她们每人每月有一大笔卫生费用,折合出来便是一百来张“光头”票。她们自然不必像男大兵那样把“光头”票花在推光头上,她们可以用两张“光头”票换一张“淋浴”票,或五张“光头”票换一张“小池”票,去享受四小时练功后长长的浴洗。若服务社新到了什么甜食,她们还可以用“光头”票做做贸易,比方十张“光头”票换一斤炒米糖或蜜三刀。她们很快注意到,只有黄小玫从不这样挥霍“光头”票,却总是很舍得把它们开销在“小池”票上。“小池”票很贵,一张够男兵推五个光头。

黄小玫细看并不丑。假如她肯好好给你个正面的话,你会发现她眼睛的形状不错,深深的,一圈粗黑的眼睫毛。眉毛是粗大了些,两个起端隐约连在一起,可以说这是个长一根超长、超粗、超黑眉毛的女孩。还有就是两鬓的走向走出了个浅淡的络腮胡,连同唇上毛茸茸一道阴影,使这张原本俊美的脸大大地吃了亏,变得有些脏相。

若推后二十年,搁在九十年代,就全不成问题了,西方女人的除毛剂流通到了中国大陆,黄小玫完全可以眉清目秀。穿出林荫道,就是司令部办公楼,再往前,有几排红砖红瓦的简易营房,眼下归文工团和体工队的新兵住。营房前一大排水泥池子,供年轻的男女大兵们洗漱浣衣。少女大兵们披散开头发,一人一个艳丽的脸盆,一个盆里一堆晶莹的肥皂泡。她们出着军事训练和舞蹈练功的洋相,不一会就闹到了黄小玫身上。谁突然叫起来:“哎呀小黄,教导员刚才到处找你!”黄小玫从不戳穿她们在消遣她,只说:“真的呀,那麻烦你们照看一下我的脸盆。”她站起来,甩着两手的肥皂泡,转身走了。

大家都一声不响,望着穿衬衣军裤的她奇怪地戴着军帽。黄小玫假如肯好好梳两根小辫,留一排浏海,和其它女孩一样,或许也不会给人认为是丑的。黄小玫却永远一顶军帽,严严实实捂到发迹线,即便从浴室回来,所有人都一路梳着湿头发,她一人却不知在帽子里孵化什么秘密。必定就是那个需要她大破费“光头”票去洗“小池”的秘密了。这个秘密越来越熬煎这几个年轻的女兵:到底这丑人想拿帽子瞒住大家什么。她们常常讨论,从新兵训练第一天到现在,一个多月了,有谁见过黄小玫的头发?没有。

早晨起床号响,她们一睁眼她已戴好帽子;平时哪怕她身上是裤衩背心,头从不光着,帽子总是周正得可以进仪仗队给司令员行大礼。黄小玫的脊梁感觉到女兵们一声不出,眼色却快速地飞来飞去。她们的眼睛问答得很热闹:看见了吧?脖子上露的虽头发还是湿的!天天这么捂着,头发里要出虱子了。谁说她有头发?恐怕就是个瘌痢头!……黄小玫的脊梁给她们无声的热烈议论弄得无地自容,畏缩得很难看。见她走过灯光球场,拐进了最后一排营房,谁便大声地说:“真作怪呀,就是不摘帽子!”“你们哪个把她摁倒,动手揭下那帽子不就完了?”“看看她的头瘌得还剩几根毛。”“有一种伤寒,死不了的话头发全秃光。”大部分女兵不同意了,说秃是秃不了的,秃子兵站大岗都不会要,别说文工团了。这样谈论着,黄小玫从营房那边又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