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琴梦游(上)(第4/7页)

古琴流派明清以来日见繁多——这是琴家个性复苏独辟蹊径的表现。文学理论中有个“互文本”说法,听琴的时候可能更加明显。流派日见繁多,看似山头林立,带来的结果却是各流派之间的渗透,而不是切断和隔离。流派存在的前提就是各流派之间的交流与碰撞,如果某个时代只有一个流派,那就很难说它是流派,或许说它为风格要来得妥贴。还不能说是风格,只是类型。

风格统一质地,而流派是纷争的、琐屑的。

魏晋是古琴风格的成熟期。有了风格上的赋予和保证,才有后来流派产生的可能。而流派日见繁多的另一面:是它在努力迟延衰落的到来。

《长清》据说嵇康所作,《酒狂》据说阮籍所作,不论真伪,其中颇有魏晋风度。就像不论王羲之《兰亭序》真伪,那种风度已经先在地赋予我们对魏晋风度的认识,魏晋风度本来就是虚虚实实的一种风度。拿《长清》《酒狂》与《兰亭》比较,它们有风度上的一致性:镜花;水月。这样说并不准确,算作暂借。

《兰亭》决定书法的美学内涵与走向。《兰亭》是书法的质地,在这块质地上每个书家抒发不同的笔性墨性人性个性,万变不离其宗。米芾有另起炉灶新编质地的意识,杨维桢也有这个意思,他们可说是书法观念变革的先行。只有碑学兴起,书法才在《兰亭》这块质地之外增添另一块纤维布,还是无法与《兰亭》的美学内涵与走向抗衡,因为《兰亭》是成熟期的瓜熟蒂落。

中国艺术的成熟期很短,衰落期却迈长,各个时期总能听到它的余音。余音如此完美之际,于是也就结束。

《长清》《酒狂》决定古琴的美学内涵与走向,它们是古琴的质地。明代虞山派为什么影响巨大,因为它梦想着古琴成熟期的风格——也就是对魏晋风度的理解和假设:清,微,淡,远。这决不是后来的纤弱。有人说管平湖先生瞧不起清微淡远,我以为不是这么一回事。管平湖先生瞧不起的是在清微淡远名下的纤弱、空洞、乏味和做作。

中国艺术也许真需要借助复古倾向与复古运动,才能步履维艰地往前走上几步。

我没有听到管平湖先生弹奏《酒狂》,据说有录音。我听过刘少椿先生《酒狂》,姚炳炎先生《酒狂》,刘少椿先生在《酒狂》里终于脱下棉袍,姚炳炎先生倒是一直绸衫飘飘。刘少椿先生的《酒狂》里有幽默感,对魏晋风度的理解,不把幽默作一角度,还少只眼。

管平湖先生的《流水》: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雄浑》)

顾梅羹先生的《流水》: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纤秾》)

卫仲乐先生的《流水》: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疏野》)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据说是部伪书,像煞明人口气。但它有个好处,往什么上面都可以一套。

5

记忆缺胳膊少腿。记忆把眉毛画在嘴唇上,不管怎样还可以冒充胡须,如果画在眼睛下,它偏偏常常把眉毛画在眼睛下。

我现在想起,我见到古琴的时间还要早些,比“我就在那时看到古琴,在大堆奇形怪状的乐器之中,不失个性”要早,那时我二十来岁,在南京,有位小说家约我去南艺成公亮先生家听琴,成公亮先生刚从荷兰回来,与荷兰音乐家合作出版一盘音乐,封套上,我现在还记得那名字:《泰湖与风车的对话》。“泰湖”——“太湖”。先听《泰湖与风车的对话》,接下来成公亮先生“手谈”。他在房子的空处点上蜡烛,白色。一房子的人。《梅花三弄》。《平沙落雁》。《忆故人》。还有,忘了。这才是我第一次看到古琴。但好像也不对,因为看到后我没有惊讶,好像早已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