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琴梦游(上)(第2/7页)

“竹林七贤”这个题材我画过几幅,有时候我把他们画成七块石头;有时候我把他们画成七条虫。没甚么深意,我不会画人。说不会画人也有点借口,毕竟练过童子功:画素描,石膏像,人头。还是我不喜欢画人的缘故吧。(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莱在《另一个人》中写道:

我们不喜欢活着。我们不高兴活着。

这话听上去刺耳,实在中听。凯尔泰斯·伊姆莱的小说不怎么样,这本随笔册子却是极品。我为什么把它写上,因为听《长清》这首琴曲时,想到这两句话。《长清》据说嵇康所作,加上《短清》《长侧》《短侧》就是《嵇氏四弄》。到底是不是嵇康所作并不重要,即使有没有嵇康这个人我看也不重要——他已成为符号,就像中秋节(阴雨)没有月亮也并不能减弱月亮在中秋节的意义,嵇康就像月亮(王夫之在《船山古诗评选》中说:“而清光如月,又岂日之所能抑哉”)。都说《长清》描绘的是雪,我却听出月,月色。雪太着痕迹,月色留影却不可捉摸。我竟然还听出“我们不喜欢活着我们不高兴活着”——但既然我们还暂且活着,那就不妨喜欢活着高兴活着。正因为有“我们不喜欢活着我们不高兴活着”打底,所以这喜欢活着高兴活着究竟是一份从容和不羁。这也是我听《长清》时候听出的。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说:

我们(西方人)与艺术最深刻的关系离不开我们与死亡的关系。但这是一个秘而不宣的关系,是有待发现的关系。而在你们国家(日本),不存在这个。日本把和谐放在死亡的对立面。(《反回忆录》第五部之二)

只是我听管平湖先生《长清》之后,就不太同意安德烈·马尔罗的说法。我们与艺术最深刻的关系也没有离开过死亡,与西方人相比,更是一个秘而不宣和有待发现的关系。我们也没有把和谐放在死亡的对立面,而是在死亡中寻找和谐——庄子出世、道家养生,它的基础就是对死亡的深刻认识。只是比西方人洒脱,绵里藏针。

我在前面写道:“我就在那时看到古琴,在大堆奇形怪状的乐器之中,不失中正平和”,也就是说那时古琴的形状还没有打动我。其实“中正平和”四字,是我对记忆的修正。我现在一步步退回去,这样或许更接近我当初感受:

我就在那时看到古琴,在大堆奇形怪状的乐器之中,不失个性。

大概我在潜意识里已经感受到死亡的象征。死亡是最有个性的,因为看上去像抹杀个性。多年以来,我想起古琴,就会幻觉为一具精美的棺槨。只是近来听到管平湖先生,才发生比喻上的变化:

古琴像一个黑色的庭院,夜深。

但其中还是有死亡的象征。

古琴不会死亡,古琴文化已经死亡。管平湖先生是它的送葬者,也是陪葬者。现在只有古琴表演艺术。

昆剧、园林也是如此,死是死不了的,但作为文化——已经在文化上死亡了。昆剧文化死于清初,园林文化死于清末。古琴文化呢?古琴文化死于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八日。

嵇康被杀头,这一杀,杀出传统文化的完美、圆满和功德。如果嵇康不被杀头,那可要让后人抱憾终身。

管平湖先生是落魄的,管平湖先生不落魄,就像鲥鱼无刺海棠有香。鲥鱼的美就在于有刺,海棠的美就在于不香,管平湖先生的美就在于落魄。

3

我对管平湖先生的兴趣或者说对古琴的兴趣源自管平湖先生的《流水》。

《流水》可说古琴曲中名声在外的一首曲子,我这个不喜欢音乐的人也早耳闻,以前听人演奏,心想这就是俞伯牙《高山流水》的《流水》,那他找到知音钟子期也算不上什么。因为我这只“平生未识宫与角(苏东坡《听贤师琴》)”的蠢笨耳朵,也能听出汤汤乎志在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