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记(第2/3页)

尤其是大公鸡。生机勃勃的尾翎,嘹亮的啼叫。

许多年后想起长安,觉得长安公鸡,是在午后啼叫的:黄黄的光线洒落下来,洒落在桃子上,牡丹上,和尚聋了的两耳上。和尚耳廊上黄黄光线,仿佛法器边缘,一条浸透灯油的灯芯草,守望着最后到来的夜晚。

去一位搞文化古迹保护的朋友家吃饭,我找了半天,才找到。晚了,天色全黑下来。全黑的天色并不新鲜。像些宿墨。朋友的妻子有些不高兴,以为爽约。我怎么会呢,有人请吃晚饭。我特别想知道长安人关起门来,在家里吃什么。我对不同城市的家常吃法,都有好奇心。因为不同城市的饭店,都是相差无几的。我喝了一大锅稠酒,把主人喝呆,是他乡下亲戚酿造的,当然,不是在这个晚上,是在另外一位朋友家里。就是陪我去长安县寺院的,那座寺院,好像就叫长安寺。文物古迹朋友,送我上下两册有关陕西文物古迹的书籍,可惜不在手边,否则,可以查查。书的封面是暗绿色的,像柳荫下一碗荞麦浑浑噩噩。

朋友的妻子画国画,大约在一个画院里,业余还研究点民间艺术,收藏了许多民间工艺品。红红绿绿,仿佛在看京戏,置身在一个小小的戏院里,伙计们跑来了,酒香溢出了,花大朵大朵地开了,衣裳在舞蹈者身上飘扬了,和尚讲经天雨花了,鸡跑进来了……

她还收藏一辆纺车。

长安街头,纺车转动。如果长安街头真有一辆纺车的话,我以为这是长安城里最好的雕塑。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坐在纺车前,喝着酒呢。

后来,我取道去了延安。我喜爱延安,一个原因,那里有纺车。不是收藏意义上的纺车,而是还在转动着的。《记一辆纺车》,这题目多好,可惜让吴伯箫捷足先登。所以说后人活得,不比前人合算。许多时候,后人要绕道而行。由此可见超现实主义是一种明智主义,绕开行走的长脚,发明疾奔的圆轮。这是另一篇文章了。

唐风微微吹来,南门一带,颇具唐风。伫立桥头,桥,是水泥桥,反正天黑看不清楚。灯是白纸灯笼,如宣纸初裁还没晕化酒壶和牡丹的暗影,但香气早透出了。四方灯形仿佛出土的一座座陶仓,尘土是美的。有了尘土,才有遐思。不远处的饮食店里,高悬着白纸灯笼,书空元宵的名字。

河水悠悠流出,城墙随着它滂沱。

夜晚的城墙,是滂沱的。在白天,则气势磅礴。这是我的感觉。城墙下有长长草叶,草多看了,也就如树。

元宵名字,山楂元宵杜牧的名字,玫瑰元宵李商隐的名字,名字好听。好听的名字,白纸灯笼风中绰约。

绰绰约约的南门一带,客居长安之际,我常去那里散步,在有月亮的晚上,在无月亮的晚上。桥头有一个烤羊肉串摊,在酒香花香之外,多了点肉香。肉香之中,游春回来的青丝上,暮雪簪满。

后来,我很少去了。河岸上发现一具男尸,是被猎枪打的。唐代没有猎枪。尽管人都要作古,但我不想不古地死去。死成捉月而去的样子,唯热爱生命的时代,才会赞美和诗意死亡。李贺穷困潦倒,死时却看见天堂的大门为他打开,召唤他去写文章。临终的眼里闪耀酒香花香,因为热爱这生命,生前的一切不幸也就随之化解。

天晴时候,我能看见著名的塔。塔顶灿烂,糊窗纸上画着一只桃子,微红的桃尖:淡入的香气,犹如茸茸霜毫。

一想起长安,即使身在北方,北方的春夜月色,我也有想去搭乘一列火车到风中,到风中长安的冲动。历史,是在旅途上的。到达的时候,就什么也不是。记忆,想象。一座粉色的城和一座黄色的城和一座白色的城。一座黄色的城,黄色,绢本长卷缓缓打开,托起和笼住水墨的那种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