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线(第2/2页)

从笔头到笔肚再到笔尾,其实是一根线条贯穿着沉浮。书法史,归根到底就是一根线条变化的历史。而中国文化人的心灵史,也是一根线条相承的历史。从古至今,以一竖而贯之,认定去向,绝没有横向联系的愿望;缺乏社团意识,故文人相轻以至相残。一个中国文人只是与死去的文人更有亲缘。

以书法的线条来观照——观照什么呢?起先是飘逸、敏感,继之为务实、脱俗,到最后只以悲怆终结。作为一根富有文化意味的线条,我想差不多在明代就终结了。也在明代,它开出辉煌的两朵花来:家具和昆曲。明代家具具有极大的概括能力,看得出一根线条凄美的走向。而昆曲,就是一种线条细细的戏剧,宛如吴门水墨,克制而有神采,充分而不宣泄,一撇兰叶晚风中眉长眉短。

记得汪曾祺先生散文里有沈从文语录,谈论饮食,有关茨菰。茨菰有种苦味,沈老先生说:“茨菰格高。”我们俗人,吃它时总爱笑话:“吃清朝人。”茨菰有柄,就像清朝人的辫子。满族汉化,我想也有个满族自己潜在的问题:那一根辫子,尽管有点滑稽,但就是这一根辫子,和汉文化有了神秘联系:一根线的物质化表现。玩笑到此打住,一根线上中国在散步,这是后话。

那天,从苏州某个有塔的公园赏完牡丹出来,我带儿子去看木偶戏。看完木偶戏回家,他竟要模仿木偶,求我在他手上脚上——我就给他系上几根丝线。我牵牵缚在他脚上的线,他就踢踢腿;我动动结在他手上的线,他就抬抬手。我的儿子很入戏。

忽然他不玩了,挣脱我,带着脚上、手上的丝线,他在院子里走动起来。似乎有风吹来,丝线飘飘,像古代圣人的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