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到现在我只刻过三方印。

“铁肩”和“大吉祥”是我十二岁时所刻的两方印。“铁肩”是我乳名,父亲或许想使我“铁肩担道义”吧。古有将军名“黑臀”,我倒觉得可以归为一类。为讨口彩,此名已弃之不用:“铁”,一简体就是“失金”。

后来,我再也没有以刀奏石,只是偶尔翻看印谱。我对封泥和汉印的兴趣似乎大一点。

汉印是意中之意,故方正。

封泥是意外之意,故天趣。

有几年,我在南京,十分苦闷!与周围人事格格不入,所以就常常去冷僻处,往土堆上一坐,说土堆总不如说成堆土来得传神,那么,我就往堆土上一坐,朝砖墙上刻起字来。说是刻字,其实是刻一些我也不明其意的线条,但有莫名其妙的大冲动——在其中。那时候,不是跟着感觉走,是感觉跟着手走,手到之处,活龙活现。近来,见到龙山文化陶文摹本,觉得我当时所刻的东西有点接近它。

仿佛回声,只因峡云无迹任西东乎,难免油壁香车不再逢也。

龙山陶文的发现,考古专家认为可能将中国文字史推前一千年。专家曰:这块出土的陶片上,至少刻了十一个字,早于甲骨文,却与后代的行草相似。只是现在还无人认识。

但我以为这些并不是字。苍茫时代,并不需要蝉蜕般的文字。龙山陶文是陶纹,一种刻痕,一种记号,要具体到为人所认识的文字,实则是“被现代化”。这是一个无谜底的谜面,因为并没有谜目睁圆。当然,作为见解,要说文字,也可说是文字的,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文字罢了。就像在地球之外,生命就不能是另一种形式?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诗人(也就是巫师。诗人就是巫师。所以法国蛮子米肖曾深刻地洞察到这点,在他随心所欲的诗学观上提出“驱魔”之说),陶片上,刻下——完全是个例外。

就在那段时间,我刻了第三方印。

一日下午,我照例去砖墙边功课,看见一位女孩在那里稻草人(读三毛《稻草人手记》),我们就认识了。她请我给她治一方印。她用“治”字,像是行家。我终于从文字的另一种形式——“心灵独白”——过渡到文字的这种形式——“与人对话”上来。但我一点也不喜欢她的名字,于是,我决定刻一方俗气的印章出来。

当然,俗气并不尽是恶事。两性间有点俗气地交往,或许还算美差。

终于,印章俗气地刻完,我也结束每天功课。在人类有所谓的文字之前,往往更能迷醉于自己的心灵独白,也就是此时,反而会遭遇天地间由于专一而不必道破的秘密。有了所谓的文字之后,就忙于对话,于是实际,再也不会想到,也没有能力,去刻或写另一种形式的文字了。

我刻砖墙,是我一生中的例外。其实人类也就是个例外:并非万物之灵,只是万物中的一个例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