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线

西安给我的感觉好像永远是秋天。秋天的西安叫成“长安”我更喜欢些。“落叶满长安”,这“落叶”来自空白,也来自渺茫,落下之际,天地间曳着一根根虚线。肃杀之气往往传达精神性。我在西安,看到几件汉代石雕,浑然大块上吐纳着几根线条,就活现出虎、活现出蛙来。这种具体又带抽象意味的线条,与秦篆相比,变化很大,或者说生机。秦篆的线条无疑是车同轨、书同文、统一货币与度量衡这种强制所赋予,犹如机械装置。

许多年前,我就对“线”这个字无比痴迷,直到最近,我还试图表达——纸的尺幅似风声渐大,而我的觉悟却微弱了。一日醉归,墨心蠢蠢,提笔却又惘然得紧,就在整张宣纸上写下一竖。醉酒使我抛开字形,仿佛站在高高的山上,迎接着风,得到解放。但由于在相同情景之中,我又不假思索地偏锋一横:

好像十字架一具,“线”的感觉顿时消失。

纯粹的中国线条,它要么是一竖,假设为“一竖”的话,那么,就是“一竖”与无数“一竖”的结合、融洽,不会有交叉、穿插。

我想起拔河之绳。

“出世”是一竖的话,“入世”也是一竖,它们平行,因为方向一致:全在“世”上。于是,这两根线条拧巴成绳,大伙儿在两头拔河。胜负取决于绳中央一个假设性的绳结,心力和体力反而悄然隐遁,都成一种感觉。

似乎中国人的智慧里没有十字形线条,没有相对方向。它只朝一个方面平静如水地打开、延伸……

说到底,就是线条一根。石涛曰:“法于何立?立于一画。”这句话说得比这位苦瓜和尚所有的绘画都精微,关键没有赝品。中国艺术,就是一根线的天地,能够代表中国艺术中最精微的精神,我想一是书法,一是诗歌。而书法与诗歌这两根线条又能一丝不苟地吻合:李白的诗歌如大草;杜甫的诗歌似正楷;李商隐的诗歌宛如小篆;杜牧的诗歌仿佛行书。这一根线条即使变化多端,但一一看来,也必定轮廓清爽,甚至清瘦,连带到文人形象,就是极消瘦的,宁憔悴,勿臃肿,这很重要。即使像苏东坡这个体态肥胖的人,在画家笔下,画家也要借助衣衫的线条,来为居士减肥,弄出个玉树临风的模样。

苏州,某个有塔的公园,我带儿子去赏牡丹。花团锦簇,儿子四望,说一句:“没劲!”我也觉得没什么看头。倒不是因为我贫穷,它富贵。中国古代的文人学士,爱的是梅菊。除含有品质高洁之外,还有这层意思吧:梅与菊,与务虚的线条有关,如果作写意画,都能通过勾勒。而牡丹,只得或点或厾,当然也可以白描,但还是点厾为多。为什么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机制里,有种特别的线条感?或许是我们的文明与历史太悠久了,所以不论封闭,还是开放,它都作为一根绵延的线条呈现于目:我们的历史感也就远远高于宗教热情,宗教到底不能产生出来。

儿子不满足的喊声使我回到牡丹花下,我匆忙携他出园,听说市中心的剧场里正在演木偶戏。

竹叶摇摇,在窗上摆出一个又一个淡绿的“个”字,我看着窗外。竹叶结构,可以看作“介”字,也可以看作“分”字,但我们谈到竹叶,常常说成“个字点”。因为“个”字更加简洁,有纯粹之美,而纯粹之美里,总活跃着线条的因素。看饱竹色,我捏支“小红袍”,蘸蘸淡墨,毛边纸上写起一篇短文,名为《凉爽》。

“是心灵无尘,皮肤上没有汗……”

我想凉爽更是:像一枝毛笔,蓬松、轻松、放松。在书法里,我想只有晋人墨迹最有凉爽之感。

读晋人法帖,觉得书家用笔,范围大致不超过笔头,飘逸、细腻,这与晋人敏感的心灵有关吧。而到唐宋,书家用笔已臻笔肚,一副身体力行样子:知识阶层在现实里,不管地位稳定还是不稳定,都与现实滞粘。宋元以后,明清人的书法作品,无论头肚,连笔尾也用上,所以明清人的书法线条,较之前人形态多异。从中,也能看作社会末期的悲哀:使用一切手段,抓住每个机会,寻求着生存的基本之道;出世难,入世也难,徒有满腔愤世之情罢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