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醉(1)(第2/3页)

风雨

风雨之中,听见鸡叫的人,是更惆怅了。叫的是公鸡,听的时候正是清晨。清冷的早晨,刚醒来。

人生羁泊,兰叶长叹着荒芜。如果在初春,溪头或许的荠菜花,若有若无的消息却是粉粉的,甚至是粉红的,寂寞这散淡的温暖,昨夜的胭脂,暗暗在周围、在附近漫漶、吟红。如果在初春,墙头或许的杏花,仿佛秉烛夜游,留下的烛斑,欢乐像麻烦一样,都是自找的,谁渡过大水,从冰中取出耿耿炭火,断了的桥头?如果在初春,桥头或许的钓者,会欣然于早晨清冷,看着激流中的乱鱼:三十六鳞如抹朱,以至高抬贵手一如妙手回春。如果在初春,山下西府海棠怒放,佛肚竹野战,绝妙好辞怀抱半开,而远山顶上,伽蓝面如傅粉着去年积雪,美景是本性的。人生羁泊,如果是在初春。

风雨之中,听见鸡叫的人,是更惆怅了。如果是在初春,几头或许尚有杯盘草草的梅花。

但现在唐朝,唐朝人爱酒,爱山水;宋代人爱茶,爱花鸟。少年唐朝,中年宋代,李老师是唐朝的中年人。但现在初秋,黄叶才叩白头,白头人已觉秋深,想象李老师白头,“鸳鸯可羡头俱白,飞来飞去烟雨秋”,他的妻子头生荒草,草成萋萋坟头的疏荒了,而新知,而旧好,而听见鸡叫的时候,正是清晨,清冷的早晨刚醒来,自己的身体也像往事遥远。但现在傍晚,朱门青楼里的管弦花部盛开,肉声绕梁,骑上熏香熹熹的楠木柱子。而此刻,李老师没得酒喝,喁喁,噶噶,鸣鸣,喙喙,呜呜,吗吗,嗝嗝,哔哔,李老师心想:“我早就断了一喝新丰美酒的念头,因为不知要喝多少才能开销胸中闷愁。”(2)

风雨之中,听见鸡叫的人,是更惆怅了。如果是在初春,巷里该有卖花者。

访隐者不遇成二绝

洵美地方,印象里都来过。这或许说明人生如梦,往好里做的梦。干净的秋水:没有墨迹的长卷,没有史实的时间。秋水弥洒,秋水空灵,秋水不深也不浅。不深的是秋,不浅的是水。“玄蝉声尽叶黄落”,玄蝉玄之又玄,黄叶黄了还黄,秋,不深:有交情的地方,方是洵美,方是人间。不遇只是万种风情,存在者未归,所以存在者存在。

(古代诗人,识得多少草木鸟兽之名!玄蝉,比知了个小,夏末生,秋末死:是一只具体的蝉,附近的蝉。1999年的诗人,只会写一个蝉字了。有时还会写错,成野狐禅的禅,肆无忌惮的惮。我几次从柳下经过,没写出蝉来,而古代诗人正轻盈地在蝉翼上散步。)

(吴方言中有一口头语,叫“黄落”,意为事情办得不成功、没有结果。过去我一直想不出它的书面文字,读到李商隐“玄蝉声尽叶黄落”,似乎一下看到这一口头语的身体,即使不成功,没有结果,因了“黄落”两字,多美,有份顺其自然的气息。或许,吴方言是伤秋的。)

秋水漫漫,携我同游:访问那冬青树后的白屋。秋水干净,白屋也干净。

他们不认识他,因为他不认识他们。白猿屋后其鸣至清,泠泠不绝。他少年时,白猿也曾授过他剑术,他也曾酒楼的灯红里看座上美人,看风中牡丹。现在,他看什么?雀飞草间,樵者腰际的斧头,锋利,锋利得接近名利之心了。

而存在者归来。

存在者归来,日暮归来,雨归来,他早已为雨准备蓑衣。

(蓑衣,当代怀旧之物,挂在四环桥下淡黄的茶艺馆里。他约我在此碰头,他却没来。八千里路外,有人闲敲棋子;两三张桌内,有人狠斗纸牌。以一决雌雄。)

(一千年前不遇,一千年后,照样不遇。)

他们不认识他,我们不认识我。

唯干净的秋水,秋水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