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他们是在这里开始彼此探知的。这种隐秘、确凿的合谋关系,让他们远离城市,并把他们绑缚在一起,也给他们提供了以另外一种方式彼此探知的机会。每个人都需要讲述“发生了什么”。很显然,这里的“发生了什么”,只涉及他们还生活在父母的威权之下的那段时光。他们慢慢地明白了:他们能够混在一起,并不是毫无缘由的。

他们组织了“恐惧的下午时光”活动。每个人都要讲出来,是什么令他在“那段时光”里最感到恐惧?他们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件恐惧的事,只是至今为止,他们谁都不曾谈起过。这些“恐惧”从遥远的过去,在说不出具体何时的久远时光中孵化出来。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天几乎全黑下来的时候,大家蹲着围拢在快要熄灭的火炉旁,独臂小子讲道,他曾在那个时候最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后来在如织的炮火中,在战地医院的手术台上,也再没有那样地恐惧过——那是在他七岁那年,透过从门廊通往院子的玻璃门,他看到父亲在向母亲施暴,他们互相撕扯,后来母亲用双手推开了丈夫,朝房间里逃去。那一刻他是如此害怕,好像死亡正赤裸裸地威胁着他。在他讲这些的时候,他变得结巴,并开始神经质地打嗝。坐在窗户旁边的贝拉望着发光的湖面,说出了他不寻常的感受。

“恐惧挺好的。”他说。

然而,要讲明白恐惧的这种“挺好的”含义,却是难之又难,并让他痛苦不堪。这个活动持续了数周时间,他自己也在探索着,嗅触着自己惧怕的因由,其他人则在这段时间已经在了解彼此上走得更远了。当他发现在自己的记忆里,除了羞涩本身还有更多连他自己也不了解的阻碍,于是他更畏惧、更沉默了。阿贝尔和埃尔诺用一连串的盘问试图帮助他找出答案。

“我实在不好意思。”他难受地说。

他得到两天的宽限。这个讲起黄段子会兴奋得使用丰富无比的词汇的家伙,现在却羞涩腼腆地进行自我防御。他这样的有所保留,最终使小团体更感到惊奇,因为经过长久盘问,最终浮出水面的是,在他那羞臊的记忆里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污秽的事情。倒不如说是可笑的事情;而他却是背负着极大的痛苦才讲述出来。

“我们住在一层,”他红着脸,痛苦地说,“你们转过身去。”

好像这些就是最难以启齿的部分,现在他却急促快速地接着说:这层走廊的尽头通向一个院子。贝拉是一个容易受惊的孩子,一直受到严格的管教,即使是在他六岁的时候,他也会有时被一个严厉的词语惊吓到,尿到裤子里。这样的时候他会把外裤晾干,而把湿漉漉的内裤捏成一个团,再把这罪证丢进隔壁家的院子里。他这样销毁掉了八条裤子。等待着自己的行为终有一天被发现,以及对将要被羞辱和惩罚的想象,在他心里引起高度的紧张,也使他一次又一次地成为这个幼儿才会犯的毛病的牺牲品。当人们终于发现时,父亲一个巴掌掴过来,而那种放松如同涌起的海浪灌满了他的整个身心,他至今再也没感受过能够与此相比拟的舒适和幸福。

“你们知道,”他支吾着,受伤地说,“恐惧挺好的。我猜到自己会受到惩罚,我等待着。慢慢地我学会了。我知道什么能换来一记耳光,什么能换来殴打和禁食。这都是可以预计出来的。真正恐惧的是等待,而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刻,真的是很好。”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埃尔诺开口说:

“你们都认识我爸爸。他是渐渐才把自己变成一个小丑,变成他现在这个样子的。阅读也是他在成人之后才学的。他读了两本书,《圣经》和《小镜子三部曲》。我不为他感到羞耻,你们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当他谈论富人的时候,他是对的。富有并不仅仅是某人有很多的钱。它完全是另一回事。那是我永远也不会有,而对于你们来说,却与生俱来,从来不曾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