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第4/7页)

对此家中并无干涉,公子偷香,文人窃玉乃为风流之举,自由他去,但柳四咪不是天桥唱大鼓书兼做半开门的姐儿,也不是在小场子唱落子举着笸箩要钱的怯妞儿,她是个演文明戏,拍过电影的星星儿。她与舜铨的交往是男女间的正常恋爱,不是逢场作戏的轻薄之举。当婚娶的议題由舜铨向家中提出后,首先反对的就是他的母亲。她认为,天潢贵胄之后与戏子柳四咪相结合属悖礼乱伦之事,万万行不通。舜铨跪在他母亲跟前哀求,一再解释柳四咪是艺术家而非艺妓,其母亦不通融,说能在人家园子里大亮歌喉的女性即便为良家子亦是缺少训导,大逾闺阁常轨,实不足取。舜给无奈,找我母亲商量,我母亲长他七岁,因出身贫苦,故性情开朗,极少礼教防维,舜铨多以“大姐”的情致对待她。我母亲后来告诉我,当时她为舜铨出的主意是与柳四咪一同离家出走,非此不能征服顽固的二太太。舜铨与柳四咪也极赞同这个主意,商量结果,柳四咪携舜铨之信先行投奔南京的舜错,请他暂为安置,舜铨在京赶还一批画债,而后驱车南下,在南京与四咪团聚,届时仇倆携手,遍游江南,双宿双飞,“作一场闲快活”。后来事情发生了急剧变化,完全出乎舜铨也出乎我母亲的意料。一个月后,舜铨兴冲冲赶到南京时,柳四咪已重牵彩线,别赴巫山,由舜铨的恋人变作了舜锫的夫人。内中的奥妙没人能说得清楚,但外在的变化却是谁都看得明白的。我母亲后来分析说,舜铨尽管儒雅绝俗,风度翩翩,终究比不上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舜锫;舜铨憨厚懦弱,孤冷沉静,舜错豪放不羁,英气逼人,相比之下,当然是舜锫更能获得女孩子的欢心。总之,舜铨那次由南京是惨败而归,败在别人手下,尚有余勇可争,偏偏是败在亲兄长手下,实在的让人有些为难了。古有“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一说,却没言所爱不可以假人,在亲情与爱情相侵时,舜铨弃后而取前,不与舜锫争论,孑然一身返回家中,将满腔愤慨与哀愁倾注于紫箫之中,那箫自此日日便是《梦中缘》了。

这次舜锫的“携夫人来”,无疑对舜铨有所触动,这点,从那浮涩的箫声便已让人体会到了。我不能想象,一对劳燕分飞的恋人,白首相见,是怎样一种风景,也不能想象,长离久别的兄弟,蓦然聚首,会有怎样的情形……

约好是上午十点钟去王府饭店,七点半钟,青青的大舅二舅和老姨就来了。她的大舅开了一辆黑色“皇冠”,说是今日上午他们局长不用车。丽英从吃过早点就跟老姨在屋里试衣服,舜铨在西间描他那幅“櫻花鹪鹩”,两位舅爷则品着花茶在客厅喷烟。他们说,年内这片地界便要拆迁了,花厅房屋虽老,可内里这些雕花的硬木隔扇却是难得的精美工艺品,需提前拆了卖掉,免得毁坏了。又说这桐油浸过的方砖地在京城亦不多见,砖也得先处理了……他们的谈话口气令我不快,显然一种被侵犯的愠怒和屈辱。倘若他们知道,他们身后那斜放的蛛网尘封的大字是出自道光皇帝之手,倘若他们知道院里那口堆放杂物的六尺“茶叶末大缸”是当年圆明园“勤政亲贤殿”前的旧物,不知在惊喜之中又要作何打算,大约会有更为宏大的经济策划出台吧。老哥哥在里间埋头作画,苍白的头颅与粉艳的櫻花小鸟相映,细眯的双眼分明已为笔下那三只亲昵的雀儿攫住,那安详、超尘脱俗的神态让我羡慕,也让我悲哀。

丽英终于穿着一身褐色套装走出房门,脖子上多了一条亮闪闪的金链。她走过去让舜铨看,舜绘认真地看了半天最后说好。我很是不解,凭他的审美观和对色彩的严格选择,他应该看出其中弊病,黑黄的皮肤配以褐色的服装以及那条俗不可耐的链子使人愈发显得黯淡苍老,站在那里连光线也暗了一截。可舜铨却说好,或许他对人生的感悟又比我高了一筹,即便两位舅爷提出“卖大缸”之类言辞,他也会淡然一笑,曰:随他去!是啊,他经的事比我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