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第3/7页)

吃完饭,我和青青在她的房里聊天。青青让我猜她爸爸的小匣子里可能藏有什么宝贝,我说一定是金条金刚钻之类的啦,青青说要是那样我爸就发了,问题是这个匣子分量不重,摇起来也没声响,好像没您说的那些东西。我说那就是遗嘱了,你爷爷的遗嘱。青青说,最好不是遘嘱,您想想,匣子在民国三十年就砌到墙里去了,您可是这以后好几年才出生的,遗嘱上真有东西,可是没您的份儿啊!这真是我以前所没想到的,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十几岁女孩儿的精明,在这里巧妙地给我垫了一砖。我甚至怀疑,今晚这段关于小匣子的谈话,是她和她的母亲早已设计好的,以无意间的提出给我以暗示,将我推入名不正言不顺之境地,小家子气的精心算计,让人觉得可气又可笑,同时也觉得穷苦时候的关切与相依已变作了永不再来的回忆。我看着青青,她长得像她的母亲,除了皮肤,丝毫没有这个家庭的任何特征。我想到,按辈分她该排到“衍”字,却怎么不伦不类的叫了“青青”,问她的名字是谁取的,她说是姥姥,由姥姥又扯出大舅二舅老姨等住在船板胡同的一大家子人。青青说她舅舅为这个匣子天天往这儿跑,可她爸爸死活护着,不但不让开连碰也不让他们碰,她爸说了,这家里还有大爷和姑爸爸,必须等聚齐了才能开,三个人一日不齐他等一日,一年不齐他等一年,十年不齐他等十年,您说我爸傻不傻?我听了很动情,掀起门帘看了看隔壁的舜铨,他已经身尚下了,毕竟是近八十岁的人了,还能等十年吗?

见我看他,舜铨说去睡吧,明天到王府饭店去看舜锫,你们是头一次见面。我说舜锫大概不知道我是谁,他想了想说可能。

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哥没有好感,听母亲说他魁梧伟岸,不苟言笑,对谁都是冷而又冷的。有一回报上刊了他的戎装照片,他的母亲瓜尔佳氏不满地点着报纸说,舜锫这个名字叫坏了,“锫”者,剑也,命中注定他要阵马风樯,干戈一生的。要是依了她而叫做舜钫,岂不作了鼎彝之家的主器么。我的三姐舜链,与舜锫同为瓜尔佳母亲所生,系北平地下党员。1947年一心搞内战的蒋介石发出“戡乱”动员令,逮捕了大批共产党及进步人士,舜钰也在其中。为此父亲找到参与“戡乱”工作的舜锫,请他念及手足至亲之情,予以营救,以解父母切肤之痛。舜锫说,将受命之日即忘其家,舜钰所以有今日,均系咎由自取,家中弟妹尚多,当以此为鉴,警之。舜梧的“大义灭亲”使舜钰被押赴德胜门外,秘密枪杀,尸骨解放后才被找到,重新安葬。那次“戡乱”,所杀甚众,仅十月份在上海、北平、广州等城市,惨遭杀害者就有两千余人……

如果说舜错对舜钰的做法有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各尽其主的成分在其中,暂且不记嫌那些直接的间接的血债的话,那么他对舜铨的所为则直接说明了所谓公而忘私者,实则是个寡廉鲜耻的自私小人。

柳四咪是四十年代京城一名话剧演员,倾慕舜铨的画与为人,前来拜师,被收为女弟子。舜餘授课在后园花厅,除让弟子揣摸临写古画外还观物写生,常在园中折下应时花卉,插入案上瓶中,教授弟子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一花一萼,谛视熟察,以得其所以然。柳四咪谨尊师命,除了对花的观察以夕卜,对插花的大红双耳瓶也大加赞赏,反复把玩,爱不释手。此瓶系宋五大名瓷之一的钧瓷,钧瓷有“人窑一色,出窑万彩”之神奇,惟其烧制捕捉不定,难以把握,故成功甚少,有“黄金有价钧无价”之说。此双耳瓶来于咸丰年间的宫廷赏赐,古朴典雅,透活晶莹,有人曾用“红似朝霞欲上时”赞誉此瓶,推为瓷中之宝。后来舜铨见四咪爱之竟慷慨相赠,为家中引出不小风波,这是后话。柳四咪除聪颖漂亮更有一副好嗓子,唱得一口好昆曲,学画之余常在花厅吟唱,唱方成培的《雷峰塔》,唱吴梅的《风洞山》,唱得最多的是张坚的《梦中缘》。舜铨以箫相伴,凤吟鸾吹,珠喉婉转,管箫依依,流荡在假山花坞间。扑鼻风荷,沁心雪藕,清歌一曲,飘飘飲仙,于是画者不在画,歌者不在歌,一切都变成了巫山之会的殚雨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