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第2/7页)

我的归来使舜铨很高兴,他问我西北是不是已经下雪了,榆林还有没有骆驼等等,我一一作答。昏黄的灯下,兄妹相聚,语言虽淡,却渗透着至爱亲情。舜铨说,舜锘回来了,从台湾经香港过来的,在北京只待三天。我问是否携着夫人,舜铨唔了一声。

舜锆是大哥,长子,如果清廷依旧,该是爵位的继承人。但这位长子却早早地造了反,二十年代末便离家出走,加入国民党,加入军统,成为国民党军界一名权利炙手可热、双手沾满共产党、进步人士鲜血的人物。外界无人知晓他还有过舜焐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他的档案中或许还能查到,然而他那众所周知的“大名”在我们家里却从未被任何人叫起过。“文革”中最让舜铨吃苦的就是舜锫了,那时候他在台湾干“反共救国团”干得正上劲。

见我的思路抛锚,舜铨补充说他是听政府部门来电话通知才知道的,他以为舜锫会回家看看,看来舜锫没这意思,从走出这个家门到现在,他已经有六十多年没回来过了。这次回来似乎也是个别人知道。我说舜错罪孽深重,劣迹昭著,料他无颜见故里亲朋,更愧对父母亡灵,偷偷摸摸,连家也不敢进是必然的。舜铨没接我的话,这样的话以他那满是孝悌思想的脑袋是说不出来的。舜餘说,叫你回来,一来是见一见舜锫,二来那个匣子也该打开了,如今,舜字辈的只剩下了我们三个。舜铨说的匣子是指1988年在拆毁西院套间时在夹墙中发现的一个小匣子,当时舜铨给我写信,说此匣系民国三十年,父亲由法国回来,翻盖西院房屋时所藏,内有何物,尚是未知,该匣暂由他保存,以后伺机再开。这次舜铨又提到匣子,并且起身将一镶嵌螺钿的楠木匣由柜中取出,用布抹拭了,放在灯下,小匣立时熠熠生辉。匣上精致的小铜锁虽已锈蚀变绿,却仍牢牢锁定在环扣上。舜铨说,趁着三个人都在,打开它,也算他对我们有了交待。

舜铨的妻子丽英和女儿端着饭由小厨房进来,见我在桌前坐着,吃了一惊。丽英放下碗说,怎么悄没声儿地就回来了?

下午让青青去车站接了,没接着,以为您坐明天的车呢。我说没什么行李,用不着接,又不是不认识家。青青说,姑爸爸越发显得年轻啦,您瞧瞧我妈,都成了半大老太太啦,连花衣裳都不敢穿,到底比不上姑爸爸。青青直呼我为“姑爸爸”是受了她父亲的影响,满族人常将家中长辈女子的称呼冠以男性,以示尊重,正如光绪称慈禧为“亲爸爸”一样,舜铨大约也常在女儿面前说你姑爸爸如何如何,她便也自然而然地“姑爸爸”了。丽英要去厨房再添两个菜,我说不必了,炸酱面挺好。丽英就请示丈夫,舜餘说,舜铭不是外人,不必再另炒菜了,坛子里有泡制的糖醋白菜,可以上一碟,那是她在外头吃不到的。我问糖醋白菜是谁做的,舜铨说当然是他,那骄傲自得的神情就像个小孩子。这糖醋白菜是我们家传了三四代的保留食品,即取白菜心混切成棱状,再与雕成梅花形状的红胡萝卜同用白糖和上好白醋腌制,封存坛中,随吃随取,吃时再配以鲜绿香菜,红绿白相间,酸甜适口,好看又好吃。

四个人就围坐在灯下吃饭,饭菜虽简单,餐具却精美,这怕也是舜铨对昔日贵族风范的惟一保留了。丽英对我很客气也很拘谨,说话也总是“您,您”的,让我很不自在。她原本是东城织袜厂的工人,现在退休在家,容貌不佳,身段也略显粗短,文化水平只有小学毕业。据说当年因为父亲早逝,家庭困难,早早地辍学进了工厂当了工人。舜铨老夫尚抱独身,“文革”中又被搞得很臭,无女敢来问津,丽英亦因“嫫母无盐”之貌和她那负担颇重的家庭而待字闺中。当时,我母亲在病榻上无人照料,生命巳近垂危,我又远在陕北插队不能回京,经人说合,将丽英迎娶进门以应炊帚。我母亲知道,舜餘对这亲事是极不满意,也是极不情愿的,但终因形势所迫而同意李代桃僵,做了个孝顺儿子。丽英虽与舜链年龄相差甚远,却很知足,且性情温顺,不仅对我母亲菽水承欢,扇枕温席,尽心侍奉,对丈夫也知冷知热,黾勉从事。每每念及她的这些好处,都使我称谢不尽,感激涕零。母亲去世,青青降生,舜铨时已六旬。舜铨老来得女,爱惜备至,惯纵异常,挥墨作画时亦常抱至膝上,笔端顺着孩子嘴巴走。青青说芭蕉下的大公鸡得背着小鸡,于是站在岩石上引颈长鸣的公鸡就立刻敛羽收翎,背上驮着一只小鸡雏,就地刨食,变作一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模样;青青说过桥的老头要坐在树上吃桃,拄杖穿袍的老先生便“马齿长而童心尚在”,丢了拐杖而很麻利地上了树……“三中全会”以后舜铨的生活似乎平静而清闲,用他的话说是“围炉而坐,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悠悠自得其乐也”。然而我仍从那“自得其乐”的字里行间体味到了他心灵的孤寂与情感上的空缺。今日在饭桌上,从丽英对面条的响亮吸吞和对大瓣蒜的热烈咀嚼中,我又一次看出了这对夫妇的差距与隔膜,这个差距不是一代可以跨越的0我走出了这个家门,使我丢掉了某些矜持和习惯,但舜铨不行,舜铨从未走出过这个家,从未走出过这种氛围,即使有社会交往,也是在他那极有限的书画小圈子里周旋而没有其他。舜检对书画很有研究,尤擅长于工笔重彩,他常说,画忌六气,一曰俗气,如村女涂脂;二曰匠气,工而无韵;三曰火气,有笔杖而锋芒太露;四曰草气,粗率过甚,绝少文雅;五曰闺阁气,苗条软弱,全无骨力;六曰蹴黑气,无知妄作,恶不可舜铨的画据美术界人士评论,认为袭郎士宁之风却又比郎气骨浑厚,纵逸潇洒,无论从构图还是着彩都显示出极高的天分与功力。徐悲鸿在北平初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曾请舜餘佐力,铨七爷名声由此在京城更为大噪,求画者门庭若市,一纸到手,视若拱璧,收藏家们更是以得舜铨画为美事。后来,舜铨的画渐渐被人们淡忘,他的悲剧在于他走不出自己,走不出禁锢他的家庭圈子。张大千、徐悲鸿均历游外洋,走遍九州山水,即使是恭亲王后裔,人称王孙画家的溥心畲亦是留学德国,取得两个博士学位的大儒。舜铨的与社会脱节,钻进象牙塔闭门造画,使他的视野、画风、魄力受到了极大局限,无甚长进,最终也只被人们认为是绝佳的“文人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