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8页)

听到铃声,德国人纷纷转过头来。

阿努克任由店门在自己的身后关上,随意地点燃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隔着半个店铺的距离,伊莎贝尔和阿努克的目光绕过三个漫无目的乱转的德国士兵交汇在了一起。在伊莎贝尔担任信使的那几个星期里(她去了布卢瓦、里昂、马赛、安布瓦斯和尼斯,就更别提近来在巴黎本地执行的十几次秘密投递任务了。而这些任务全都是利用她的新名字——朱丽叶特·杰维兹——和阿努克某天在德国人的眼皮底下夹带进小酒馆里塞给她的假文件完成的),阿努克一直都是与她接触最频繁的联络人。尽管两人的年纪相差甚远——至少有十岁,或是更多——作为两个过着平行生活的女人,她们竟然变成了朋友——无需用言语表达,感情真实得不亚于那份沉默。伊莎贝尔学会了看穿阿努克严厉的表情和扁平的嘴巴,也知道自己不必去理会她沉默寡言的作风。在这一切的背后,伊莎贝尔觉得自己看到了她的悲哀,很多很多的悲哀,还有愤怒。

阿努克带着帝王般藐视一切地向前走去,那气势简直能在一个男人开口之前就挫败他的锐气。德国人陷入了沉默,一边望着她,一边挪动到一旁给她让路。伊莎贝尔听到其中有人说了一句“男人婆”,另一个则念叨着“寡妇”。

阿努克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她在柜台前停住了脚步,长长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一时间,烟雾模糊了她的脸庞,只剩下她那对樱桃般鲜红的双唇还清晰可见。她把手伸进手包里,取出了一本棕色的小册子。作者的名字——波德莱尔——被蚀刻在皮子上。尽管册子的封皮满是划痕,破旧不堪,已然褪色,连书名都无法看清,伊莎贝尔还是能够看出它是哪一卷——《恶之花》——这本书通常会被他们用来召集会议。

“我想要寻找这个作者的其他作品。”阿努克边说边吐了一口烟。

“抱歉,夫人,我没有波德莱尔其他的作品了。魏尔伦如何?或是兰波?”

“那就不必了。”阿努克转身离开了书店。她的魔咒直到门铃再次响起时才被破除——德国士兵们又开始说话了。趁无人注意,伊莎贝尔把那本小小的诗集藏在手掌中,里面夹着需要她递送的信息,还有送信的时间。地点和往常一样:法国喜剧院门前的长椅。消息就藏在扉页里——它已经被掀起过不下几十回,又再度被粘上。

伊莎贝尔看着钟,希望时间能够走快一点,她还有下一个任务要去完成。

下午六点整,她把那群士兵哄出了书店,关门过夜。门外,她发现隔壁小酒馆的主厨和店主德帕尔德先生正在抽烟。这个可怜的男人看起来和她一样疲倦。有的时候,看到他在油锅边忙得大汗淋漓或是努力剥着牡蛎壳时,她都会不禁猜想他对喂饱德国人有什么看法。“晚上好,先生。”她说。

“晚上好,小姐。”

“又是漫长的一天?”她同情地问道。

“是啊。”

她递给他一本旧的小开本寓言书,让他带回家给自己的孩子看。“这是送给亚克斯和吉吉的。”她笑着说。

“等一下。”他冲进咖啡馆,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满是油渍的袋子。“炸薯条。”他说。

伊莎贝尔对自己心存感激的态度感到有些荒谬。这些日子里,她不仅要吃敌人剩下来的东西,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谢谢。”她说。

她把自行车丢在店里,决定走路回家,不去理睬既拥挤又安静得令人无比压抑的地铁,在路上享用油腻的咸味薯条。她四下张望,只见德国人正拥进咖啡厅、小酒馆和餐厅,而灰头土脸的巴黎人则赶着要在日落之前回家。一路上,她两次敏感地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可转过身来时身后却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