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糜胿① 《雨》作品八号(第2/6页)

那天伊哄睡了女儿,又独自到阿土的躺卧处,狗趴伏在两侧,他身上已有四五种蚂蚁爬得密密麻麻地在咬啮,红头苍蝇在附近飞。阿土的手已变凉了。

不知何时听到狗吠,车声,有人叫唤,怕女儿被吵醒会怕,赶紧往屋里去,抱起女儿。小货车后头载着辛和几个男人,一直驶到倒树现场。有长者分析,树倒时阿土没站对位置,也没注意到高处有粗藤缠树,树一断就甩过来正面打中他的脸,撞击力那么大,马上就晕了——说不定……然后是电锯急躁的奔驰声,三两下即把断树最重的后段卸掉,树干切成几段,很快阿土就被移出来了,血深深地渗入土里。但见他一脸是血,手脚冰冷,心跳呼吸似有若无,等不及救护车来,即被七手八脚扛上草草铺了瓦楞纸的车后座。他们吩咐伊收拾些衣物带着孩子上车,车子掉头,辗过树根,一阵阵激烈跳动,阿土也被震荡得屡屡弹起,更多血渗出,但未曾睁开眼。车子开得凶猛,转弯、上坡、下坡,车后座的人都难以平衡,屁股常被震离坐处,两个孩子脸色发白,阿土的血不知道一直从哪里渗出来。

到医院,印度医生摸一摸、看了看,“伤口很深。这人早就死了。”他说,建议直接送去殡仪馆。阿土整个头被从脸部打裂了。

会馆宗亲长辈和阿土的几个朋友建议由他们出面,凑点钱买块坟地把他埋了,但阿土嫂突断然表示拒绝——一意孤行地,坚决载回埋在自家的园里。几个有力气的男人帮手挖了个深坑,就在大树头的一侧。棺材也省下,几个略懂木作的男人七手八脚地拼了个箱子,为此而拆掉屋里两面隔间墙,尸体放进去后夜深起雾了。尸体被打烂了,不耐放,白日天热,苍蝇都来了。一切从简,道士的打斋也极简,只锵了一夜。时辰看对了,天一亮,卯时刚过完,辰时一开始,就下葬,埋土,连阿土受伤时血浸湿的土,也挖来填入。午时前,薄薄的水泥馒头也都砌起来了。烧了冥纸,点了香。

其后百日,道士吩咐辛,吃饭时都要给父亲盛一碗,像他还活着那样。不到两天,阿土嫂就受不了。好好的饭菜给狗和蚂蚁吃?改盛放一小碗米,也不必依餐换了。

辛几乎就不说话了。

家里那口老爷钟,阿土不知从哪个垃圾堆捡回来,仔细修好的,也停止了摆动。阿土嫂不会修,就任它停在那个既是傍晚又是清晨的下午三时又五个字。要看时间,就看日影。阿叶也突然不吃伊的奶了,只好喝红字牛奶。她还小,应该是什么都不懂的。是不是味道变得不好了——伊曾拜托辛啜一口看看,但他摇摇头就是不肯。伊挤在汤匙里自己尝尝,还是原来的味道啊,淡淡的,有一点点甜。没人吃就胀疼了。胀得难受,辛也不肯帮忙把它吸掉,睡觉时只好把奶罩取下。就那样挂着两粒沉甸甸的奶忙粗活,疼了许多天。有一夜鸡鸣时醒来,赫然发现胀痛消失了,上衣的几个扣子还打开,感觉是被贪婪的嘴吸干了,感觉乳头有口水渍。那张嘴离开了,而且是在伊醒来的那一瞬间。伊睨一睨两个孩子,都在呼呼熟睡,看样子是一直在熟睡中。仔细看,嘴旁也没奶渍;闻一闻,也没奶味。难不成是——阿土那死鬼?但那怎么可能?正待探身朝床脚望,却想起,为了怕吓着孩子,前日终于下定决心在那树头旁挖了个洞,把骨灰坛埋了。辛帮忙挖土,伊警告辛,别再到这里玩了。埋了后搬了块石头压在上头,就当那是棵拿督公树好了,以后初一十五就一起上香。那土里有好多好多阿土的血,几场雨之后,如果没被蚂蚁吃光,也被大地吸吮殆尽了。

以为是天亮了,板缝也透进淡淡的光。但伊知道天还没亮,那是公雉鸣月,辽远清亮,但没有家鸡浑厚。一定是月将圆了。伊小心拉开被,避免吵醒小孩,下床后把被轻轻盖回去。拨开蚊帐,见夜凉,即拎了件外套披上,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只见外头是月光朗朗,树叶明暗对比强烈。一行行一列列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把地表分割成栏杆的样态。远处,那棵树那里,被放掉而腾出的一角特别的亮,好像个透明的杯子盛满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