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死(Belakang mati)

银色的巨大飞机,贴着积云的下方掠过,渐渐没入一团张开大口的虎头状的云。最先被吞噬的是机首、机翼右上方贴着的大大的黑色的国家的名字,斜体。首先隐没的是最后一个字母 a,然后咬着小写的首字 m。最后消失的是尾翼那朵红蓝相间的鱼尾状的风筝,像一尾鱼遁入厚积的烂泥里。

那细细洒洒的仿佛是雨声,确实是,但不只是,雨声里卷覆着涛声。而后,细碎而清脆的叮叮咚咚,及更多的难以形容的怪声——好似许多坚硬的事物在相互摩擦,互相挨挤着。雨停,起了微风。天已亮,但灰蒙蒙的,雾霾甚至遮没了天际线。然而岬角上的白色灯塔,时隐时现,像故乡山上经常可以见到的地藏院灵骨塔。

L 从雾里回来了,你看到她脸上有泪光,似乎是很伤心地哭过了。但也不排除是被露水打湿的加乘效果。

——去找过他了?是他没错?

她用力点点头。长期靠玻尿酸维持弹性的脸有一种悲哀的塑胶感,流泪时更像人偶了。

——只是路过那里。只是想看看活生生的他。但他在雾里轻飘飘的像个幽灵,看不到脚。

L 难掩悸动。

也许是没认出来?毕竟——

雾太大了。

你心里想说的其实是,毕竟我们都已“面目全非”。是的,三十年过去,她已从过去的窈窕女子肿胀成“阿嫂”(大婶),少女的腰身早已不见。层层的赘肉,虎背熊腰,河马臀。虽然你没有发胖,但这本来就不是你的故事。你们各自的孩子都已大学毕业,有的都成了家,都抱孙了。

那天当 L 拿着杂志(从美容院借来的——染发时偶然翻到的)翻开那一页指着给你看,你看到前景是单马锡那头老狮子,侧身和一个满头浓密白发、身着中山装的艺术家模样的华人握手,两人都咧嘴微笑。背景是悬挂的彩色玻璃瓶,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重叠的光晕。因为单眼镜头景深的关系,它们的轮廓都被模糊化了,因此看起来是影影绰绰的色团,圆圆的光圈。标题上写着“李资政拜访隐居无名岛的国宝级艺术家谢绝”。

“你看是他吗?”

“很像。但怎么可能几十年了都还是那样子,一点都没改变。不会是他儿子吧。而且他以前不叫这名字。但报导上写说他‘守护灯塔三十年’呢。”

“愿不愿意陪我再去看看?”

你看到 L 表情坚毅,那是你熟悉的神情。你知道她的个性,一旦决定了,就不会退缩。但你没想到时隔三十年,她心中那股激情还未熄灭,虽然青春早已成灰。即使那是他,也不能挽回什么,人生不能重来。但她的坚决打动了你。

那年你们念的虽是不同科系,却住同一间宿舍。活泼的 L 很快的爱上同一科系、同一实验室的学长 M,她给他取了个昵称柳丁(其后你们习惯用不同的柑橘命名他)。他们长时间一块做实验,他经常到午夜才送她回来,有时她甚至到天亮才回宿舍。你们看到她总是喜滋滋地奔向实验室,总是穿上她不同花色的心爱的宽松的裙子,回来时即便是熬夜也是一脸兴奋,脸庞红扑扑的。

平时聊天,L 谈来谈去也都是她的柑橘柠檬,他的好成绩,他的聪明、认真、细心、体贴;他讲过的笑话、故事,他笑时嘴角奇怪的翘起。家里很穷,衣裤都穿到破洞,露出成排的缝线;鞋子穿到鞋底都磨平了,所有脚趾都探出头来。你们都知道他还写诗呢,得过校园文学奖,奖金让他换掉脚上的破鞋,还添了部半新的脚踏车。原本还一心一意想念哲学,但据说他妈以死要挟。L 不止向你们请教,还曾央求同寝室的侨生大姐头陪着到百货公司去,给他买了件牛仔裤当生日礼物,但他不太领情。上衣就更不用说了。你大约可以理解他的担忧,L 的善意看来并不像是不求回报的。M 还婉拒她要帮他缝补衣服的请求——他只好自己乱补一通,线头都露在外头。其实 L 自己也不会缝补,她的衣服哪来得及穿到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