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老虎 《雨》作品一号(第2/4页)

男孩即曾瞥见父亲埋在伊胸前大口大口咕噜咕噜吮吸吞吃着伊的奶。伊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不知是快乐还是痛苦的表情,一只手很温柔地来回抚摸他浓密的黑发。

但辛却似乎记得他也曾看过祖父那颗白头埋在伊胸前,贪婪地吮吸。

那时他还很小,可能还在学爬的阶段。印象中他曾使劲地想把那颗毛很粗很刺的头推开,但它一动也不动,就像它原本就长在那上头似。

此后那粒被污染过的奶他就不敢再吃了,用看就知道它的味道不好了。

那颗毛刺头还一直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非常讨厌的,猫屁一般的味道。

但这早上,那味道久久萦绕不去。“阿公回来了?”男孩问。

母亲脸色一变。“敢有?”

男孩也知道,为了远离祖父,父亲不惜带着他们一家漂洋过海,来到这蛮荒的半岛上。但奇怪的是,他记得母亲生下他后,有非常多的奶水,他根本吃不了,因此伊曾经把奶水挤在海碗里。那碗画着大公鸡,好几口摆开,都有八分满。那白发老头跷着脚,大声地喝了一碗又一碗,喝罢还侧身以衣袖擦擦嘴,嘴里还不断地咂响着,很满足的样子。喝罢,他拍拍肚子,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表情看着母亲的领口,打了个长长的嗝。接着挥动手臂,或伸长双手,扭动上半身,浑身骨节格格作响。枯瘦如槁木的身躯好似重新获得济养。然后深呼吸,吸──吐,吐──吸,做着长长的吐纳。

在那大山边的阴暗宅院的晒谷场上。

有时他大概就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当父亲外出时。

“流掉了多可惜啊。”这可能是男孩平生听懂的第一句话。

后来当他看到胶树皮被割开后也流着白色乳汁,落雨时乳汁被水迹吸引而沿着树皮呈网状漫开(而不是顺着胶刀在树身上划出的胶道)。当整片林子的树被那样带着蜘蛛网状的白,父母不自禁地发出“浪费了啊”的惋惜时,男孩都会想起那张贪馋的脸。遇上那种情况,胶杯里收到的是稀释过度的奶白的水而已,都只好倒在地上。

“什么事情?”父亲从床的另一端醒来。母亲摇摇头。她说,雨看来不是三天两天就会停的,胶没得割,这个月的收入就会少很多了,而忧形于色。

“雨如果一直下下去,”他从床上坐起来,抱过婴儿,辛看到他双眼直盯着母亲兀自鼓胀的奶子,一直到它们被衣物遮蔽,他才把目光投向窗外,檐下林中仍是奔腾的暴雨。“我们就可能都要变成鱼了。”但他的表情是笑笑的,好像心里总是藏着什么开心的事。一如往常,好像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但有时在那笑容的末尾,会闪过一丝暗影,像有一只小虫飞过。

他们也都知道如果雨继续下着会怎样。

远方有间歇的雷声,天空被撕裂了数秒,又密合了。然后入夜了,家里点了油灯。看不到外头的一切,除了隐约流动着白的雨。天被撕裂时可以短暂地看到被淋湿的树,湿透的树皮颜色变得更深了。有时风呼号,枯枝被扯断,伸展的树干相互击打,好似树林里有一场暴乱。有时雷电直接劈在树干上,把它撕裂,从中“拔喇”地一声折断,树冠哗地崩落。

没事干,辛和父亲下象棋。父亲以椰壳自制的棋子用力打在从原始林搬回的老树头刻就的棋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楚河汉界,兵卒将帅车马炮,这些都是辛最早认识的汉字。然后是为他讲《西游记》,一场雨下来,西天取经已经走到半途了。“身落天河三十七难鱼篮现身三十八难”。母亲则在一旁缝补衣服,或以收集的碎片缝制百衲被,或用滚水烫杀避雨搬进墙角的一窝窝,红的黑的、米粒大的芝麻大的、饭粒大的各种蚂蚁。

各种不同品系的蚂蚁不断试图搬进屋里来,好似天地之间就只剩这处是干的;蜈蚣、蝎子、蛇、四脚蛇、穿山甲、刺猬、果子狸,甚至石虎……纷纷跑进寮子,有的钻进鸡寮,鸡鸭一直发出惊恐的叫声。父亲说,森林那头应该淹大水了。石虎会咬鸡呢。只好把家犬小黑拴在鸡寮,让它阻吓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