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第4/6页)

那么交流是可能的吗?它又是如何发生的呢?这是一个单单凭借理性回答不了的问题,或者说,这类事就是有那么点“玄虚”。一个人,如果他那处在重重镇压之下的心灵结构在漫长的几十年里头从未凸现过,他也就不会在一夜之间对这类灵魂的画面产生感应。一部属于灵魂写作的作品摆在你面前,如果你的内心不是先“有”那种必须具备的条件,你在阅读时就不会感到那种必须说话的冲动,而只有通过这种隐秘的冲动,你才有可能同作品进行真正的交流。当然所谓条件的具备又有很多层次,读者从上到下呈金字塔形,下面的可以借助上面的梯级向上攀登。那些先锋读者起着引导作用,他们不仅仅是告诉其他读者应当如何解释作品,更重要的是展示一种独特的精神运动,让艺术形式感的魅力深入其他读者的心灵,以启动他们内在的机制。当一群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某种纯粹意境的存在时,交流的范围就扩大了,玄虚的东西在人们的心中也就成为了真实的存在,而这个存在,正是艺术家的长期努力所要凸现之物。人无法“说出”那种存在,只能在你说、我说、他说当中来接近那种存在。同上述作家进行沟通是一件高难度的工作,没有任何人可以一下子把握他们的作品,不但不能把握,而且还为自己的不能把握而痛苦,而迷惑,而产生心病,而丧失判断力。这一切,正是这种新阅读的特征。我本人的经验,是放弃表面的理性判断,让作品中那些触动自己的迷惑点引领着感觉不断深入,反反复复地停下来,然后借助自己的人生体验起飞,向陌生的领域突进,将判断、辨认留在以后,让其自然而然地从感觉中升华,凝聚成新的理性。在这个过程中,作品中的语感是首要的,一定要紧紧跟上作者心灵的暗示,才不会被那激情的、不知要冲向何方的浪涛甩下。这是意志力的较量,也是生命力的测试。

以上谈到的,是我的精神追求,也是我的创作与阅读的体验。

一种特殊的小说

现在我的小说的特殊性已经得到公认了。然而,如果有人直接问我:“你写的究竟是什么具体的故事?你是怎样写出来的?”面对这样的问题,由于内心深恐产生误会,我只能回答说:“不知道。”从通俗的意义上来说,我的确不知道。并且,我是一个有意地让自己处于“不知道”的状况中来写作的人。

由于信仰原始之力的伟大,我必须将其放在虔诚的、人为的蒙昧氛围中去发挥,以使自身挣脱陈腐常规的羁绊,让强大的理性化为无处不在的、暗示性的激励和怂恿。我不知道自己明天、下一刻会写出什么东西来,我也不知道促使我十年如一日地、源源不断地产生作品的“灵感”究竟同什么最有关,但我却明白无误地知道一件事:无论在什么样的困难情形下都要保持精神生活的质量。因为失去了这一点,仅仅这一点,我就会失去一切的根基。

在这个世界上,世俗生活犹如滚滚的车轮,碾碎一切。一个人,如果他要在面对世俗强权的威胁时仍然保持他内心领地的完整,他就只有不停地分裂自身,不停地进行高难度的灵魂操练,以使自身胜任在那片无疆的国土上进行不懈探索的工作。我所感受的操练,就是在置身世俗的同时将目光始终不变地紧盯天堂;就是使灵肉分裂,并在忍耐中获得张力;它还是战胜肉欲,让肉欲在反弹中重新爆发的技艺。这种自我割裂的写作使人在无限的痛感中获取最高的快感,而世界,则不断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空灵与澄明。

人是不可能全身心地生活在纯精神之中的,因为我们身处的,是一个高度地黏连与渗透的世界,而纯精神的诞生地,就是我们那黑暗的肉体。也许我的写作,就是重返故地,在向黑暗深渊的挺进中解放被制约的欲望,让其转化为纯精神的结晶状态。这种写作的动力,仍然是对于世俗生活的永不消失的渴望。当胶着状态奇迹般地分解、当深渊的骚动清晰地传到机警的听觉中时,笔下就如获得神力。如果要追求最最纯净的语言,其代价必然是污浊、猥亵、暴力和血腥。你必须承受一切,你必须“心死”。如果你还想体面,装样子,摆姿态,你就写不了这样的小说。在这个意义上,是先有了我的小说,然后才有了我。